看照片的時候,宗恪忽然問阮沅,有沒有打算去看看舅舅和舅媽。
宗恪這麼一問,阮沅一時卻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她低聲說,“我怕舅舅會生氣,而且他可能也知道林展鴻自盡了,萬一舅舅怪罪你,怎麼辦?”
宗恪答不上來,他的身份尷尬,確實不方便在這件事裡出現。
“而且你不是說,他們都挺好的麼?”阮沅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去看了。見面如果不能說實話,彼此心裡只會更難過。”
宗恪想了想,卻把手機遞過來:“打個電話吧。就算不說話,聽聽聲音也好。”
他這麼一說,阮沅心裡一暖,接過宗恪的手機,撥通舅舅家的座機電話。
鈴聲響了三遍,對方接了電話:“誰啊?”
阮沅的心,砰的一跳
是舅舅的聲音
她只握着手機,不敢出聲,怕自己一出聲就得哭出來。
那邊聽見沒動靜,又疑惑問:“請問找誰?”
“舅舅”兩個字都到嘴邊上了,阮沅咬着嘴脣,渾身發抖。
一陣沉默過後,她聽見厲鼎彥平靜的聲音:“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阮沅渾身一震
“……外甥要進宮伺候你們狄虜那是她的選擇,就算她當了皇后娘娘,和我們也沒關係。這個家已經出了一個,不稀罕第二個。我們夫婦都老了,不想沾這份光,不要指望用這種辦法來拉攏我們老兩口,你們就請自便吧。”
阮沅已經驚得沒法呼吸了
對方始終沒聽見她的聲音,停了停,電話終於掛斷。
阮沅的眼淚頓時掉了下來。
厲鼎彥的聲音十分清晰,房間又安靜,宗恪在旁邊全都聽見了,他只好摟住阮沅的肩膀,不斷輕聲安慰她。
阮沅卻只是無聲落淚,剛纔舅舅的那番話,好像一個耳光,扇在她的臉上
她早料到舅舅和舅媽會選擇立場,卻沒想到親耳聽見的時候,依然令她無法承受。
宗恪懊惱道:“是我不好,不該讓你打這個電話……”
阮沅忍住淚,搖搖頭:“不,是我自己太想他們。這樣也好,總比送上門去給罵要強得多。”
她努力抽了抽鼻子,拿過面紙撲在臉上,把淚水吸乾。
“往後,我會讓姜嘯之儘量不要打攪他們。”宗恪說。
阮沅紅着眼睛,點了點頭。
“你以後,不會也躲着我吧?”宗恪有點擔心。
阮沅苦笑:“我躲着你幹嘛?他們做的是個人的選擇,我做的也是個人選擇。我不去惹他們厭棄,也就夠了。”
“再過幾年,情況會有變化。”宗恪努力安慰道,“要是有機會,也許他們還能再接納你。”
阮沅只是搖搖頭,神色黯然,卻沒再說什麼了。
假期只剩下最後一天,傍晚,他們買了新鮮菜回到家,自己動手做晚餐。
依然是宗恪下廚,阮沅樂得清閒,她發覺宗恪原來不是怕她累着,而是真的喜歡炒菜。
“怎麼會喜歡炒菜的?”她好奇。
“因爲,廚師永遠都餓不死。”宗恪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一看見鍋竈和冰箱就開心。”
阮沅笑起來,民間確有天災三年餓不死廚子這種說法,但是,宗恪難道還怕捱餓麼?
皇帝尚且害怕捱餓,奈百姓何?
那天宗恪炒的菜依然很好吃,看來,廚師的心情若是很好,廚藝也會隨之上升。
吃過晚餐,阮沅收拾餐具,她洗完了碗整理好廚房,出來一看,宗恪正歪在沙發裡看電視。
這情景讓她一時有些迷失,覺得好像他們倆可以一直這麼生活下去:宗恪做飯,她收拾碗筷,他看電視,她做家務……
阮沅走過去,在宗恪旁邊坐下來,脫掉鞋,抱着膝蓋靠在他身邊。
電視裡在演不知什麼武俠劇,一堆衣衫襤褸的雜人湊在一塊兒嚷嚷,也瞧不出主演是誰,阮沅看了一會兒,聽見其中幾個嚷嚷“喬幫主”、“白長老”什麼的,這才醒悟過來,是《天龍八部》。
她因爲喜歡書,不願被影像破壞心中印象,所以一直沒有去看影視作品,雖然看出好像是新近拍的片子,卻也不知這是誰主演的哪一版。
然後就聽一個老丐嘶啞着聲音說:“喬峰是契丹狗,難道咱們要讓一個契丹狗,來當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麼?”
聽見這句臺詞,阮沅不知何故,心裡一陣難過。
蕭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幼年這故事就在阮沅心裡劃下傷痕,直至成年的如今,想起來還是會覺得酸楚——但是今次,她卻不僅僅是爲了蕭峰的命運。
她又想起電話裡,舅舅那冰冷的聲音:“外甥進宮伺候狄虜那是她的事……”
阮沅強令自己不再想下去,她趕緊扭過臉來問宗恪:“怎麼想起看這個?”
宗恪卻好像被她這麼一問,纔回過神來,他盯着屏幕瞅了兩眼,自己也笑了:“是啊,怎麼看起這個來了?”
他旋即抓過遙控器,換了個臺。
阮沅這纔會意,他剛纔沒在看電視。
“在想什麼啊?”
“在想……你的封號。”宗恪慢慢說。
阮沅心突地一跳: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怎麼想到那個上面去了?”
宗恪眨眨眼睛:“早晚的事兒吧?總得給個封號纔好。”
阮沅苦笑:“想好了麼?”
“想了一些。”宗恪坐起身來,摟住她,“先就封嬪,本想一步到位,但是一下子晉封爲妃太引人矚目了。”
阮沅嚇了一跳,這一下高臺跳水,又何止是連升三極?
“你別搞怪。”她趕緊道,“這太亂來了”
宗恪笑道:“其實無所謂,封什麼等級也還是你,再說地位高一些,纔好給你安排好一點的住處,多一點人伺候。本來可以讓你搬去漪蘭宮,那邊一直空着,唉,可是那邊來往的人太多,像個十字路口,就差沒安倆紅綠燈了,住那兒你得被鬧死。這麼着,挹翠園後面的聽香小築還空着,雖然不是什麼正經宮殿,但是那地方清靜,也夠大的,一般人沒事兒不會往那邊去,不會有人看着你。你不就喜歡自己到處溜達麼?而且離宗瑒也近,往後我可以順道過去看看太子。”
宗恪這兒說的很熱鬧,阮沅卻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怎麼了?”他察覺她的異樣,趕緊問。
阮沅搖搖頭:“我是想,有了封號,有了自己的地方,往後我就不能成天跟在你身邊了吧?”
這個,竟是宗恪一時沒想到的,他多了個嬪妃,卻少了個女官。
不過宗恪這人不喜歡被現狀打敗,他很快就想出解決辦法:“往後我每天都往你那兒跑,不就行了?”
阮沅不由苦笑:“每天?來回跑倆月你就厭了。”
宗恪一聽她這麼說,鬆開了她。半晌,他才說:“你別這麼說。”
他這麼一說,阮沅也不知該怎麼說了。
一時,倆人誰都沒說話,只都盯着電視機,宗恪剛纔把聲音關掉了,屏幕上,正播放一個宮廷大戲,淚流滿面的聖母女主blabla傾訴着什麼,沒有聲音,只能看見她那張嘴一開一合,像正在吐沙的蜃。
所以現代家庭一定要有電視這種東西,阮沅突然想,夫妻倆沒話可講時,大家就可以齊齊對着電視機。
“之前你說過,得信任我,信任我們兩個。”宗恪突然說。
阮沅一怔
“阿沅,不要太在乎那些,難道你只是爲了不和她們並列,就不肯和我一同生活麼?”他扭過臉來,看着阮沅,“難道你以爲,我在心裡真的會把你和她們混爲一談?”
宗恪說中了她的心事,阮沅不知該說什麼,她低下頭。
“就算在宮裡,環境也不能改變我和你。咱們依然可以過咱們的日子。我總覺得,即便周圍限制再苛刻,我們也應該能找出辦法來應對的。”
阮沅被他說的心絃微動。
宗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真的夠了,她還想要他怎麼做呢?而且她也有理由相信,宗恪愛的是她,不是別的嬪妃,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難道她非要逼着宗恪,把宮裡的女性全都趕出去、讓她們自謀出路麼?那樣的話,是不是會造成她們流離失所呢?從宮裡出去的女性,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收留?那兒不是現代社會,陳舊的制度,不會遷就她這個現代女人的思維——爲了她的那點兒尊嚴,卻逼得一羣人衣食無着、無處謀生,那就太過分了。她有什麼不得了的,要逼着那麼多人沒活路?
宗恪認真望着阮沅:“我知道,我這人是有不少性格上的毛病,以前犯下的錯也有一堆,甚至,我到現在也沒法和你拍胸脯說,這些毛病我統統都能改掉……那恐怕是辦不到的。但是阿沅,你總不能因爲這些,就覺得前面沒希望了。”
宗恪這番話,深深震撼了阮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的膽怯。
就因爲她得到了,就開始生出恐懼心來,怕不夠,怕不長遠……她這樣子,真不像自己了。
這不是她曾經最鄙視的那種人麼?
“嗯,我知道。”阮沅低聲說,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現在,她做了決定了,即便最終真落得一個長門**的命運,那她也認了。
宗恪這才放鬆下來,他嘻嘻一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買彩票不還得掏兩塊錢麼?你就先往我這兒投兩個硬幣,我儘量讓你中五百萬,好不好?”
阮沅撲哧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