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後,阮沅出門辦事,她去庫房取些東西。從庫房裡出來,阮沅看看天。已經五月份了,今日天陰沉沉的,像是春末的暴雨要來了,空氣裡盡是涔涔的水氣,可這樣子,一時半會兒雨還下不下來。
她一路往書房走,半道上一擡頭,卻看見不遠處的水榭涼亭裡,宗恪和宗恆兩個,在亭子裡說話。
大熱天的,怎麼跑這兒站着?阮沅心中好奇,卻又看見蓮子幾個,守在路口的大柳樹下,想必是皇帝與王爺談事情,他們不敢上前。
阮沅往前又走了幾乎,這時候,她覺得不太對勁:宗恪和宗恆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執,宗恪打着激烈的手勢,好像……是在吵架
這是怎麼了?
阮沅心有點慌,她加快步伐,一直走到蓮子身邊。
“阮尚儀。”蓮子一見她,恭敬道。
“怎麼了?”她低聲問,“這哥倆……”
蓮子看看亭子,搖搖頭,那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倆人正說着,卻見宗恆從涼亭裡走出來。
他一直走到大路上,然後停下來,看看阮沅:“阮尚儀。”
他的語氣不善,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麼。
“王爺,你們這是怎麼了?”阮沅不禁問,“吵架了?”
宗恆的臉色很不好看,又青又黑。他回頭看看亭子裡的宗恪,又看看阮沅,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送走宗恆,阮沅想了想,將手裡的東西交給蓮子:“等等,我過去看看。”
她走上小徑,一直進到涼亭裡,宗恪背對着她站着,眼睛盯着水面。
“宗恪……”她輕聲問。
宗恪沒出聲,也沒回頭。
阮沅也不敢再問了,她只靜靜站在宗恪身邊,等着。
良久,她聽見宗恪的聲音:“阿沅,剛纔宗恆找到我,他帶來了朝中幾位元老的要求。”
“什麼要求啊?”
“他們要求,把你送去楚州崔家。”
阮沅一怔
“什麼?幹嘛要把我送那兒去?”
宗恪轉過身來,看着她:“他們懷疑你有問題,所以想送你去楚州,由崔家的醫生仔細檢查。”
“就……就因爲我的七魄又長出來了?”
“就因爲這。”
阮沅一時哭笑不得,心裡又覺得傷心不已。
“我沒有問題啊”她哭喪着臉說,“我沒有生病,真的我每天都吃得飽,睡得好”
“還不明白麼?”宗恪苦笑,“他們是擔心你本身有什麼不對,然後我又用了你的七魄……”
阮沅呆住了
“……他們懷疑我?”
她的聲音發顫,甚至不禁倒退了一步。宗恪慌了神,一把拉住她
“我沒有”他趕緊大聲說,“阿沅,我一點都沒有懷疑過你”
阮沅呼吸不勻,她的嘴脣發抖:“原來趙王剛纔是和你說這些?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他怎麼能這樣想我……”
阮沅的眼淚都出來了。
宗恪沉默片刻,然後,他才說:“爲了這,我已經和宗恆吵了兩次了。我以爲他已經罷休了,可是現在他聯合朝中元老,逼着我這麼做。”
阮沅呆呆盯着他身上衣服的金龍紋飾,良久,才啞聲道:“……所以,你就打算把我送去楚州檢查,是麼?”
“我不會那麼幹的。”
涼亭上,爬滿了繁密的紫藤花,濃重的枝葉遮蔽着天空,樹蔭照射下來的昏黃光線籠罩四周,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一片陰翳,投在宗恪漂亮幽黑的眼眸中,遮住他眼底點點銀光。
“他們不相信,那是他們的事。”宗恪一字一頓地說,“我相信你。”
這句話,就好像一個安全罩,阮沅頓時放下心來。
因爲這一放心,她能夠感覺到安全,激烈的情緒也慢慢平靜,盯着闌干上的雕花,阮沅忽然苦澀笑了一下。
“也許我真的有什麼問題,還不自知。”她故作輕鬆地擡起頭來,“或者你把我送去楚州檢查一下,也好。”
“我不幹”宗恪馬上打斷她,“我剛纔和宗恆說了,只要我在這兒,就決不許他懷疑你”
雨滴慢慢落下來,起初只是噼噼啪啪,漸漸就連成看不清的雨幕,不遠處的湖水,仍舊覆蓋着去年的殘荷敗枝,新的荷葉嫩芽早已經準備好了,但卻還沒能生髮出來,春末的暴雨猛烈敲打在枯黃破敗的荷葉上,夾雜着狂風,一陣陣掀起微瀾,好像要努力將它們雨打風吹去。
阮沅聽他這麼說着,心裡忽然變得柔軟無比。
她不由抱着宗恪,把臉埋在他胸口,模模糊糊地說:“嗯,我信任你,我也信任我們兩個。可是宗恪,這事兒……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爲什麼要這樣說?”
“這不合常理啊。”阮沅苦笑,擡起頭來看着他,“現在冷靜想想,宗恆的堅持是有道理的,換了是我,說不定也得起疑心啊。”
“哼,你以爲只是檢查一下那麼簡單麼?”宗恪冷冷說,“他們還要求,一直到崔氏一族最有權威的醫生做出了裁決,認定你是無害的,我纔可以接近你。可是這樣一來,一年半載我都見不到你了而且要是萬一他們始終裁決不定,你以爲你這輩子還能回宮來麼?你就會被他們一輩子鎖在楚州了”
阮沅呆了呆,半晌,她才輕聲說:“……可是,萬一我真有什麼問題呢。”
“阮沅”
“他們擔憂的有道理,搞不好,我真的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還不自知。”她擡起頭來,望着宗恪,“我也不想你有什麼事,我不是害怕宗恆他們,我不怕的,我也不怕一個人呆在楚州,呆一年兩年都沒問題,只要最後能回來這裡。只要你沒事,我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你還不明白麼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宗恪恨恨道,“懷疑這種東西,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只要他們認定你有古怪,那往後,無論我發生什麼,他們都會往你身上想,沒事兒也要想出些事情來栽贓你到時候,你就徹底被他們給看起來了,那種壓力,阿沅,你受不了的。”
阮沅又想了一番,卻依然說:“可是,只要是爲你好,我無所謂。”
宗恪被她說得不由感慨,這兩天他已經察覺到了,阮沅身上起了細微的變化:之前那種肆無忌憚的光彩漸漸消失,因爲他,她開始收斂鋒芒,顧慮也多起來。
是因爲她突然成熟了麼?宗恪想,不,並不是。
是因爲阮沅已經得到了她最珍視的東西,因此不得不有所顧忌,她是害怕一旦有個閃失,會對宗恪不利。所以她寧可忍受那些不講理的規矩,也不想他爲了她、不停抗爭最終受傷。
再這麼下去,阮沅和宮裡那些規規矩矩、一步也不敢越軌的嬪妃,又有什麼區別呢?
宗恪忽然覺得無比悵然,他覺得,他好像被綁在了那張如巨獸血口的椅子上,颶風就要來了,而他卻動彈不得,只能任憑這颶風把他席捲去那並不想去的地方……
他們還能做回從前的他們自己麼?
“這事兒先不提了。不如,咱們先放個長假吧。”他突然說。
阮沅一怔,放開他:“放假?”
“你也差不多有一年沒休息了吧?我也是。”宗恪笑了笑,“咱們回那邊去一趟,就咱們倆,趁此機會好好休息兩天,往後的事,等假期結束再回來做打算。”
阮沅睜大眼睛:“真的可以麼?”
“爲什麼不可以?”宗恪說,“在那邊呆一個禮拜,這邊也不過才三兩天。這點空還是有的。明天咱們就動身,好不好?”
“好啊”阮沅也歡喜起來。
透過雨幕,遠遠的,宗恪看見阿茶舉着傘往這邊走。他們倆剛纔光顧着說話,讓蓮子那幾個在路邊柳樹下避雨,身上肯定都溼了。
“回去吧,別讓蓮子他們感冒了。”宗恪說。
阮沅趕緊站起身來。
阿茶舉着傘,一直走到涼亭裡來,他是來給宗恪和阮沅送傘的。
宗恪拿起傘來,卻道:“我和阮沅撐一把就夠了,剩下的給蓮子他們送去。”
阿茶領命先行。
將傘撐開,宗恪牽着阮沅的手走出水榭。沒走幾步,他就發覺這雨太大了,風也涼,一陣風颳過來,直把雨水往傘下撲。
“過來。”宗恪示意阮沅到他懷裡來一些。
“……會被看見的。”阮沅眨眨眼睛。
“看見就看見吧。”宗恪笑了笑,索性伸臂摟住她的腰。
漫天漫地的轟鳴巨響中,白線一樣細密無極的雨幕裡,一把傘,緊緊依偎的兩個身影慢慢從水榭邊走回來。等待在柳樹下的蓮子他們幾個,雖然都看見了,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恭敬如常,沒有什麼變化。
“回去吧。”宗恪說。
一行人在雨中靜靜前行,阮沅被宗恪緊緊摟着,她能覺察到宗恪的另外半邊身子,已經被雨水打溼了,但臂膀卻依然圍着她。
阮沅一時,心中涌出又悲又喜的複雜感覺。
這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關係,現在夢想成真了,她卻感覺到有無形的束縛籠罩全身。這讓她不由想起幼年看過的一本小人書:鯉魚精愛上了書生,幻化爲人形嫁給了他,結果卻被捉妖的法師給抓住,打回原形,網在了漁網裡,美人魚一樣的玲瓏身軀,被下了咒的漁網勒得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阮沅覺得自己就像那個鯉魚精,明知殘忍的法師就等在家中,可是因爲丈夫在那兒,就依然要自投羅網。
但她已經下定決心接受這一切,全因爲她想要和宗恪在一起,不顧一切也想與他相守,所以,即便會被這漁網傷得殘破不堪,她也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