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世子作亂,引起了很大的波動,朝堂之上因爲這次騷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后一黨的官員,不是有罪被捕,就是引咎辭職,宗恪趁着這次機會,把早就想剷除的幾個親王派系,一併處理乾淨了。
晉王得知自己長子作亂被誅,沒有兩日便嚥了氣。誰也不知道老頭子臨死的時候心情如何,雖然是恨得咬牙的逆子,但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孩子。
順理成章的,酈嶽成爲新一代的晉王,這裡面另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只由凌鐵來傳達給宗恪,例如,那個氣壞了老頭子的愛妾,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凌鐵說他也不知道,但他只能斷定一點,那孩子並不是酈岷的,而且那女人也還活着,據凌鐵打探的消息,是悄悄的被酈嶽給養起來了。
宗恪很震驚:“難道那孩子是酈嶽的?老天爺這哪兒跟哪兒啊”
凌鐵眨眨眼睛:“這種事,陛下就不用認真探究了。”
既然凌鐵這麼說,宗恪也不好再打聽了,他很是不齒:“這一家子到底怎麼回事?太亂了”
凌鐵問:“陛下身體完全好了麼?沒有什麼大礙了?”
宗恪搖頭:“完全沒問題了。之前我又瞎又癱的樣子,凌鐵你沒趕上。”
“是崔家門主來給治的?”凌鐵點頭,“難得這丫頭捐棄前嫌,肯進宮給陛下治病。”
“進宮來的武林人還不止崔氏門主一個呢。”宗恪哼了一聲,“凌鐵,你知道酈岷請了誰來殺我?”
“誰?”
“千佛手慕泗。”
凌鐵聽了,十分震驚
“他怎麼肯的?”
“好像是酈岷幫他修繕了他的廟,他感激酈岷,所以許諾幫他做三件事情。”
於是,宗恪就把當晚發生的前前後後,全都告訴了凌鐵。
宮內總管聽完後,沉吟良久,忽然搖頭道:“事情沒這麼簡單。酈岷是個二傻,慕泗決不是二傻。他沒可能只爲了滿足酈岷的要求,就千里迢迢跟來華胤免費殺人。這裡面恐怕還有別的用意。”
宗恪想了想,問:“凌鐵,慕泗這個人,依你看來怎麼樣?”
凌鐵冷笑了一聲:“都說白家是一窩瘋子,慕家從慕鳳臣開始,腦子錯亂起來不輸給白家,不過是人丁稀薄,撐不住檯面,所以只得委曲求全,裝成健康人的樣子。慕泗此人心懷叵測,口唸佛號,下手卻狠辣無情,有他在,慕家怎麼肯甘心屈居素州一隅?”
宗恪呆了呆,搖頭嘆息道:“貴圈真亂”
晉王的事情暫時算安穩下來了,不過,宗恪更關心那突然失去蹤跡的五百鵠邪人。後來有線報說,他們在世子作亂之前就悄然離開京城了。
被俘的鵠邪人招供說,那五百人並不是世子的降丁,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也不清楚他是什麼人,好像爲首那個藍眼睛鵠邪人,與世子有什麼密約,於是世子就帶着他們進京了。
提到藍眼睛的鵠邪人,宗恪心裡一動,那不就是他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麼?
但是接下來,無論朝廷怎麼搜捕,都沒有再找到那五百鵠邪人的蹤跡。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真正讓宗恪放在心上的事情。
阮沅的身體依然沒有恢復,事後的一系列收拾她都沒能幫忙。因爲她時常覺得眩暈嗜睡,每天得在牀上躺十多個鐘頭。宗恪叫她彆着急,直到休息好以後再起身。宗恪又讓泉子去御膳房吩咐,專門給阮沅準備營養的飯菜,還遣了宮人到阮沅身邊伺候。阮沅苦笑,宗恪這是要把她供起來麼?
她好言相勸,打發走了那兩個宮女,又謝過了泉子送來的飯菜,夜晚,一個人在黑暗中躺着。
阮沅總是想着酈岷謀反那晚,宗恪投向她的眼神。雖然當時情況緊急,但阮沅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與以往有所不同,充滿難以言明的關切。
這讓阮沅心裡發慌,她病倒的這十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甚至連宗恪是怎麼痊癒的都不清楚,只知道崔玖已經回楚州了。
而且所有被她問起的人,都說得支支吾吾,有的說她是感染了時疫,也有的說是風寒挺嚴重,還有的乾脆說沒啥毛病,就是累着了。越問不出個究竟,阮沅就越起疑心。
她在屋裡躺了三天,終於躺不住了,第四天清早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就去“上班”。
來這宮裡大半年了,阮沅已經完全掌握了作息規律,早上宗恪得練功兩個小時,如果要上朝就直接換了衣服去上朝,如果不上朝,就去書房處理政務,阮沅算了算,今天宗恪該去上朝的。
活動活動筋骨,阮沅溜溜達達來了書房,時間還早,她和門外守茶水器皿的小太監說笑了兩句,便進屋來做準備。宗恪還得一兩個小時才能回來,等他處理的公文早已經堆在桌上了,公文以內容緊急程度做了標識,阮沅的任務就是在宗恪詳細處理之前,把這些亂七八糟放着的公文重新整理一遍,每一份的內容過一道,以宗恪的工作習慣排列順序,從輕鬆易下手的起頭,把最頭疼的放在最後面。
之前阮沅還問宗恪,這樣一來豈不是越看越糟心?爲什麼不把最難對付的放在最前面?宗恪就嗤之以鼻說一看阮沅就是考試成績差的那種傻蛋,豈不知最難的大題從來都得放在最後面?宗恪的原則是:先把簡單的做完,能撈多少分是多少分,至於做不出來的題目,偷看也好扔小紙條也罷,只要不被抓到,到最後都是可以嘗試一下的。
阮沅正一份一份收檢着公文,卻聽見身後一陣急促腳步聲:“阮尚儀,讓我來吧。”
阮沅一怔,回頭看,卻是蓮子。
“哦,你來了,好久不見。”她笑眯眯打了個招呼,“沒事兒,我也纔剛進來。”
她說罷,又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公文,卻不料蓮子一隻手按在了那疊公文上。
“尚儀去休息吧,這些讓我來。”
阮沅以爲蓮子是怕她累着了,便笑道:“唉,我都躺了三四天了,骨頭都躺酥了,你也多少讓我活動活動。”
她說完,伸手又要去拿那疊公文,然而,蓮子的那隻手,始終按在公文上面。
“怎麼了?”阮沅不解。
蓮子那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露出幾分難言的神情。
“陛下吩咐過,這些,不讓阮尚儀動。”
阮沅一時沒聽懂他的話:“不讓我動?爲什麼?是有別的活兒吩咐我?”
蓮子搖搖頭:“陛下之前下過旨,所有公文不經他允許,阮尚儀一概不得過手。”
阮沅心裡咯噔一下
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是阮尚儀生病期間,陛下的吩咐。”蓮子說,“當時尚儀病着,所以沒人與尚儀說起。”
阮沅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她通體僵硬地站在那兒,良久,才慢慢鬆開那隻抓着公文的手。
“他沒說爲什麼?”她聲音嘶啞難聽,臉色也發白了。
蓮子沉吟片刻,才道:“奴婢只是聽吩咐,至於爲什麼,奴婢也不知道。”
一陣難堪的沉默。
“那他還有什麼吩咐?無緣無故的,沒、沒可能只說了這一句吧?”
阮沅覺得嘴脣像是粘在牙齒上,吐詞都不利落了。
蓮子垂下眼簾。
“說吧。”阮沅輕聲說,“從你這兒聽見,總比從旁人那兒聽見要好。”
“陛下說,國事,一概不得讓阮尚儀過問。”蓮子說,“還有,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尚儀都不得晉封嬪妃。”
蓮子說完,他看見阮沅那張俏麗的瓜子臉,頓時變得雪白
她渾身的力氣都沒了,好像要倒下一樣。
蓮子想伸手攙扶她,但最終還是作罷。他低聲說:“尚儀還是先回屋去歇着吧。”
阮沅沒有動。蓮子悄悄嘆了口氣,轉身出了書房。
阮沅呆了好半天,這才覺得身上痠軟無力,她慢慢扶着桌案,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她的渾身還在抖,手心全都是冷汗,嗓子卻乾渴得好像要裂開一樣。
原來,宗恪竟對她起了防備之心……
阮沅不由想起剛剛中毒那晚上,宗恪發瘋時,掐着她的脖子說的那些瘋話:“……你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賤人手裡的一把刀殺了我,再殺了瑒兒,你們姐妹好坐擁天下”
這下,她算是全明白了。
原來宗恪至始至終都在提防她,他把她帶進這宮裡是因爲厲婷婷,他怎麼都不肯親近她,是怕她暗藏禍國之心,他身中劇毒,痊癒之後卻乾脆把她的日常工作都停下來了,自然是出於“吃一塹長一智”的念頭,不得晉封嬪妃,更是徹底斷絕了她參與到自己生活裡的可能性……
有涔涔的淚水,在阮沅的身體裡涌動,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覺得老天爺好像和她開了個玩笑,沒料到,自己的真心真意,換來的竟是猜忌。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喊她,阮沅猛的擡頭,原來宗恪已經退朝回來了。
“怎麼了?發什麼呆?”他仔細打量她,不由吃驚,“臉色怎麼這麼差?”
阮沅扶着椅子,勉強支撐着起身:“……嗯,頭還是有點暈,我先回屋去。”
她的臉色白如紙,說罷,也不看宗恪,只拔腿要走,腳上卻輕飄飄的沒有力氣,像踩在棉花團裡,走也走不快。
宗恪趕緊點頭:“都說了,叫你好生養着,幹嘛這麼着急起身呢?”
他又吩咐小太監,把阮沅扶回去,還再三讓小太監一路仔細着,有什麼不對就去請崔太醫。
也不知怎麼懵懵懂懂回到屋裡,阮沅打發了那個小太監,關上了門,一頭倒在牀上。
她慢慢翻過身,把臉壓在枕頭上,貼着臉頰的綿軟布料很快便溼透了。
她的心中,痛楚得好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心臟,胸口空空茫茫,只剩下一個可怕的大洞。
原來她不惜性命,拿自己的一切換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他現在,連“夥伴”都不許她做了。
就這麼像死了似的躺在牀上,從天明到天黑。一整天,阮沅沒起身吃東西,直到夜晚,才逐漸有力氣把渙散的神志聚攏到一起。
阮沅扶着牀,硬撐着坐起身來,她的眼睛盯着黑洞洞的牆壁,忽然想,自己還有必要留在這兒麼?
在屋裡呆了兩天,第三天,阮沅起身,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習慣動作還是將她驅使回了宗恪那兒。
阮沅的意思,原本是想找宗恪問個清楚,如果確認了,那她就走人,因爲再呆下去也沒意思了。可是到了書房見到宗恪的面,那些話又問不出來了。
阮沅清楚,開口的時候,就是完結的時候,最後的遮蔽一旦被扯下來,那她就非走不可了……終究,她還是捨不得一走了之。
宗恪見她復工,不免關切地問東問西,想確認她身上是否真的好了,阮沅心裡一團亂麻,宗恪問三句,能勉強回答一句,到後來宗恪也看出她不想說話,只得作罷。
果然,那天宗恪交給她的工作,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什麼鴻臚寺的修繕問題啦,什麼夏季京城開溝清掃的日期啦,再不然就是有關祭天的典禮活動……
沒有一件是事關當下朝堂局勢的。
阮沅的心像僵死了那麼沉,她並不是有多熱愛插手政事,甚至打心底裡厭棄那些官僚們寫出的東西,可是現在宗恪開始防備她了,把她視作潛在的敵人,她是再不用爲那些勞形案牘煩惱了,因爲無形的鴻溝已經出現,她卻依然呆坐在鴻溝這邊,束手無策。
逐漸的,所有的人都察覺到了阮尚儀的不對勁,她不再和人閒聊,連說笑也沒有了,整個人看起來木木的,神情呆板,像沒有靈魂的泥偶。如果不是宗恪吩咐,她也不會去碰任何公文,有的時候,一整個上午就呆坐在角落裡,唯一的行爲就是起身給宗恪添點茶。
知道事情經過的那幾個,心裡都難過,誰也不願意看見一個本來活潑可愛的姑娘,眨眼間變成木雕泥塑。但是誰也不敢說什麼,因爲如今阮沅已經不太好溝通了,和她講話總是愛理不理,三句聽不了一句,沒事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坐那兒發呆,盯着白牆看好久。
阮沅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支桿斷了,整個人都跟着混亂起來:處理的公文頻繁出錯,籤錯了日期,放錯了位置,有次甚至把宗恪要求的批覆寫到另一份公文上,又開始拿不住東西,動不動資料就灑了一地……
她的身心已經嚴重分離,她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逃走吧阮沅,趕緊逃走
看出她的異樣,宗恪心裡暗自着急,他以爲阮沅的身體還沒恢復過來,斟酌良久後,他和阮沅說,暫時先只上半天工,往後,不用每天每天的往他這兒跑了。
宗恪是在阮沅起身要回屋時說的這番話,話音未落,他看見她的肩背明顯一顫
“如果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回屋去躺着。”宗恪又添了一句,“別勉強自己。”
“……好。”阮沅低聲說。
阮沅走後,宗恪長久的盯着眼前一份奏章,但他什麼都沒看進去。
他的眼前依然晃動着剛纔阮沅呆滯的五官,她僵硬的脊背,灰沉沉的眼神。
這全都是拜他所賜,全都是因爲他宗恪痛苦不堪地想,是他把阮沅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從前的阮沅,多麼嬌俏可喜啊宗恪的記憶裡,阮沅從來就沒有安靜的時候,不管在何時看見她,她都有着十足的活力,像射投進重重黑暗的陽光,感染得周圍人也從灰濛濛的抑鬱中掙脫出來。
現在他眼睜睜看着這活力消失,面前的女人,面龐雖然依然秀麗,卻少了從前眼波流轉的嫵媚,只剩空洞又清白的眼眸,隨着指令機械轉動,像個機器人。
不多時泉子進來,看見宗恪竟然趴在桌上,額頭壓着手背。這讓泉子暗暗吃了一驚。
宗恪在累極的時候,偶爾是會有坐沒坐相的樣子,但那種情況罕見,一年也遇不到一次。現在纔剛剛過午,怎麼竟會累得擡不起頭來?
“陛下?”泉子上前,小聲試探。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宗恪模糊的聲音:“……泉子,是不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什麼?”
“我是說,阮沅……”
泉子頓時明瞭,他不知該怎麼回答,琢磨了半天,才逐字逐句地說:“當日,趙王也是事出無奈。”
宗恪慢慢擡起頭來,臉上全是痛楚。
他沒有再去怪罪宗恆,既然這是阮沅的願望,那他就聽她吩咐,他甚至也按照阮沅說的,下了旨,不再讓她插手政務,不晉封她嬪妃。
下旨的時候,宗恪覺得心都在淌血,阮沅這些話說得徹骨寒冷,爲了他,她竟然這樣冷酷的對待自己,不給自己留一絲一毫的活路。
但是宗恆說了,這是阮沅的“遺囑”,她像是死別一樣,爲宗恪留下了這樣的囑託,她在信裡寫得那麼鄭重,甚至不顧及念信的人的尷尬,直接道出了她要這麼做的原因:她知道,宗恪會捨不得。
因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有恩於他的人會深深感激,尤其是女性,當年他縱容縈玉,讓她在這宮裡專橫跋扈,最終卻落得悽慘結局;現在他躺在牀上形同坐牢,又何嘗不是過去那麼多年,縱容太后的結果?只要是覺得有所虧欠的女性,宗恪必定會對她縱容無度。阮沅在信中說,希望他,別再把相同的錯誤犯在她的身上。
宗恆念這信的時候,語氣就像個錄音機,不敢帶上絲毫的感情。宗恪呆呆靠在牀上,聽着阮沅留下的囑咐,內裡如驚濤駭浪,掀起的,卻全都是冰渣。
她是如此的瞭解他,深知他性格里的弱點,她把一切都考慮的周詳妥當,就是怕他會爲了這性格再次吃虧。她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害他,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阮沅這麼做,全是爲了他好。
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想任由老天擺佈他不想老老實實接受這個結局。
他要找出辦法來,讓阮沅恢復原樣。
即便讓他和老天爺鬥,和現狀鬥到底,他也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