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萬事俱備,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難關:通知宗恪。
這儼然是史上最大最燙的山芋,誰也不敢接,誰也沒那個資格去接,唯一可以接它的,就只有宗恆。
然後,在反覆考慮了一天之後,宗恆找了個皇帝精神狀態不錯的傍晚,去見了宗恪。
他沒有隱瞞絲毫,將這羣人瞞着宗恪所做的事,和盤托出。
宗恪起初,還沒太聽明白,但是聽到宗恆說五天之前,崔玖趁着他熟睡時取了他的魂魄,臉色就變了
“……此事,是崔門主擅作主張,還是你的主意?”
宗恆一低頭:“是臣弟的主意。”
宗恪勃然大怒
“你好大的膽子”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宗恆也不能再拖延,接下來,他就將崔玖和崔景明怎麼篩選受試者,怎麼挑中了阮沅的事,一一都與宗恪說了。
皇帝聽到這兒,竟忽的坐起身來
“然後呢?”
“然後……”宗恆停下,後面的話,他也覺得難開口。
“阮沅她人呢?”宗恪一疊聲問,“爲什麼今天她不過來?”
宗恆的話到嘴邊,緊張的在腦子裡反覆檢索,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見他不肯回答,宗恪竟摸索着要下牀來:“我去看她”
“陛下……”宗恆慌忙上前欲阻攔。
“她在哪兒?我要去看她泉子呢?來人”
宗恪眼睛看不見,連摸帶爬想要下牀來,手一沒抓穩當,差點摔着。
宗恆趕緊扶住他
“陛下,昨日……阮尚儀的七魄已被取出。”
宗恪一怔,揚起臉,輕聲問:“……什麼?”
宗恆鬆開手,停着,半晌,才鼓足勇氣道:“昨日,阮尚儀的七魄已散。”
“嘩啦”一下,帳子竟然被宗恪扯裂了
宗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屋子裡,毫無聲響。
其餘人等,一早就嚇得躲出去了,只有宗恆跪在那兒,屏聲靜氣,頭也不敢擡的聽着,聽着頭頂上方,傳來宗恪沉重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他才聽見宗恪的聲音:“……趙王,見朕之前,你是不是已經立了遺囑?”
宗恪很少在他面前稱“朕”,更少稱他“趙王”,他都是直呼其名的。然而此刻,宗恪改了口。
他的聲音如同刀銼斧鑿,又硬,又難聽。
冷汗,順着宗恆的額頭慢慢淌下來。他不敢出聲,只是把身體伏得更低,額頭貼在冰冷磚面上。
“念在你這些年爲大延盡忠的份上,朕賜你全屍。”宗恪淡淡地說,“至於宗琰,取消世子封號,削其宗籍,貶爲庶人,永行禁錮;即刻起,宗玥遷出趙王府,送回舜天宗人府教養。”
宗恆只覺得通體麻痹,幾乎要癱軟在地上
這是他最爲恐懼的懲罰,比殺死他更恐懼:因爲他大膽做了這件違背聖意的事,他的兒子,終生喪失自由,他年幼的女兒,將不得不忍受寒冷和虐待,在暗黑無邊的宗人府裡,度過餘生……
“至於你那位名冠京華的夫人,朕也給她找了個好去處:既然她那麼美貌,就別浪費了,教坊司那種地方很不錯……”
宗恆終於掙扎着開口:“……陛下”
宗恪停下來,他的語氣裡充滿詫異
“怎麼?你捨不得了?”他睜大眼睛,充滿好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就像他真看得見一樣,“嘖嘖,你也有捨不得的時候?你知道憐惜你那位絕代風華的嬌妻,你給阮沅散去魂魄時,有沒有一分憐憫?”
宗恆伏在地上,不敢擡頭,他忍着聲音裡的顫抖:“……即便陛下要懲罰臣,也請允許崔門主給陛下治療之後,再下旨。”
宗恪平靜的說:“你要做忠臣的榜樣,那是你的事,朕不攔着你。至於朕自己的事,就不勞趙王你費心了。”
“陛下阮沅的魂魄已經散了,如果陛下不肯接受治療,那她的犧牲就是白費了”
“嗯,你們把好事兒做絕,只留了這個坑,逼着朕來跳,是這麼回事麼?”
“可是眼下情況緊急,泉子他們的七魄又不合適,阮尚儀堅決請命,是以臣……”
“她堅決請命,於是你就順杆兒爬,散了她的七魄?你就把人這麼不當回事?你有沒有想過她也是個活人你憑什麼散去她的七魄?爲什麼要這樣害她你還是不是人啊”
宗恆忍耐良久,才又道:“陛下,臣這兒有阮尚儀一封書信,她說,等她的魂魄散去,再將此信交與陛下知道。”
宗恪一怔,迅速坐直身體:“信呢?”
宗恆從懷中掏出書信來:“就在臣手中。”
宗恪瞪着虛空,一動不動。過了好久,他才輕聲道:“唸吧。”
阮沅的信並不長,信中把她爲什麼要實施散魄術的原因,又重複了一遍,並且她對宗恪說,此事全然是她情願的,他決不能去爲難宗恆,如果宗恪要因此怪罪宗恆,那她就不原諒他。
宗恪聽得連連冷笑。
然而再繼續聽下去,他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原來阮沅不僅要求他接受自己的七魄,還要他下一道旨意。
阮沅要求他,即刻下旨:等阮尚儀醒來,從此不許她過問任何國事,不許她染指政務,更不許晉封她爲嬪妃。如果一旦她有了野心,宗恪必須迅速把她送離此處。
阮沅做這樣的要求,自然是出於對帝國的安全考慮,她是希望將自己這個“無魄之人”與社稷大業隔開,將自己對國家的損害降到最低。她說,她要求宗恆眼看着宗恪下旨,她希望宗恪將此當做她的“遺囑”,務必要答應她。
最後,她和宗恪說,既然事已至此,他就不要再抗拒了,不然,就白白辜負了她一片苦心。
信的末尾,阮沅說:“……別爲了我就弄得愁雲滿布,宗恪,我最討厭那個,別演什麼韓劇,唉聲嘆氣說是我害了你,我最討厭拖泥帶水,這種話不要讓我聽見。如果能夠痊癒,往後你更得過得快活一些才行,那樣,纔對得起我的七魄。”
信全部唸完,宗恆收起書信,他依然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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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恪坐在黑影裡,不動,不出聲,像是死去一般寂靜。
宗恆握着信,等了好半天,終於問:“陛下……”
“她就只留了這封信?”宗恪忽然,輕聲說。
宗恆一怔
想起阮沅交給自己的那樣東西,宗恆慌忙從懷裡掏出那物件,雙手呈上:“阮尚儀還拜託臣把這件東西交給陛下。”
“是什麼?”
“是個玉麒麟。”
宗恆說着,跪着向前挪了幾步,將玉麒麟放在宗恪攤開的手裡。
握着那冰冷的玉麒麟,宗恪渾身竟微微顫抖
阮沅竟然把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給了自己
“她沒有……沒有再說別的什麼?”宗恪的聲音竟有些發顫,“她沒再提過我?”
宗恆心裡咯噔一下
他伏在地上,很久,才答:“……沒有。”
跪在地上,宗恆看不見宗恪的臉,但他能聽見宗恪的呼吸,亂作一團。
宗恆的頭嗡嗡響,他伏低着身體,良久,終於把心中那個疑惑,問了出來。
“陛下……心裡愛着阮尚儀?”
這句話問出來,宗恆覺得自己離死罪更近一步了。但他拼死擡起頭來,看着宗恪。
宗恪的臉,慘白可怖,竟像厚重的冰封,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但那下面隱藏的湍急寒流,卻激烈無比,清晰可見。
宗恆頓時全明白了
很久之後,他才聽見宗恪低低的聲音:“你先出去。”
宗恆不敢怠慢,起身退出房間。其餘人等趕緊圍上來問情況如何。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連翼焦急地問:“難道陛下還是不肯答應?”
“我不知道。”宗恆嘆了口氣,“咱們且別急,也別再逼問了,讓陛下再考慮考慮吧。”
他依然記得剛纔目睹的那張冰封的慘白的臉,宗恆的內心也不由劇烈翻騰:是他下令,散去了阮沅的魂魄,從此之後,阮沅就再也無法對宗恪產生愛意,更無法迴應宗恪的感情——這和下令殺死皇帝心愛的女人,有什麼區別?
然而現在,他已經沒有法子可想了,宗恆覺得,宗恪也會和他一樣,別無選擇,除了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樣,繼續往前,皇帝不會再有第二條路好走。
如他所料,兩天之後,宗恪終於鬆口,同意了宗恆的要求,接受崔玖的治療。
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
宗恆不知宗恪是如何想通的,因爲他那時的臉色如常,什麼都瞧不出來。
是因爲,阮沅七魄既已散,想要留住這個女人,反而只有以自身來接受她的七魄這一個辦法……麼?
“但是,我不打算饒恕你。”宗恪靜靜對宗恆說,“宗恆,這是你犯下的最重的罪。”
宗恆大氣也不敢出
“即便是爲了大延江山,你也不能這麼做。”皇帝的語氣十分平靜,“爲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可以罔顧我的意願,這讓我無法再信任你。”
“臣願接受一切處罰。”宗恆說。
豈料,宗恪搖搖頭:“我不能處罰你,否則就違背了阮沅的囑託。”
“……”
“你們認爲法不責衆,所以就打着爲我好的旗號,聯合起來做了這件事,以爲到最後生米煮成熟飯,我不能怎麼辦,只能老實聽從你們的擺佈。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損害的是什麼?”
宗恆當然明白,這樣做,損害的是宗恪對他們這羣人的信任。對他們而言,君臣之間無比重要的信任,纔是這次事件之中受損最嚴重的部分。
“也好,既然你們一心期盼我做個合格的皇帝,期盼我爲這大延的江山,放棄自己的意願。那我會滿足你們的。”他淡淡地說,“往後,你們可不要後悔。” _ тt kán_ Сo
他的臉,像寒冬的月色耀着的冰面。
宗恆心中一動,雖然不能很好地判斷宗恪這些話的意思,但是他也敏銳捕捉到裡面的冰冷之意。
那一瞬,宗恆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他剝奪了某種可能,宗恪未來人生的某種可能性。儘管他以這種方式救助了宗恪,但是天知道,這種由他一手促成的強行扭轉的人生軌道,未來,真的就不會帶來更加恐怖的東西……
但是事已至此,再後悔也已無用了,宗恆想,他不是眼看着皇帝一步步滑入深淵,卻可以隨便他去、忍住不伸手阻攔的那種臣子。
未來,即便發生如何不堪的事,他也不會去怪罪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