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次日,崔玖又仔細檢查了宗恪一次,她發現,情況比她之前粗略預估的,要嚴重得多。

“非常厲害的手段。到了魚死網破的程度。”崔玖說。

宗恪卻滿不在乎道:“原來這個人這麼痛恨朕啊。”

“陛下,此人已經把自己和陛下捆在一起了,一傷俱傷,一亡俱亡,他這是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爲代價,來毀掉陛下。”崔玖的表情很嚴肅。

宗恪一怔:“這麼說,此人不是想篡位?”

“當然不,看來他是想毀掉陛下的神志。”

十六歲的女孩說起話來擲地有聲,容不得他人半點質疑,哪怕對方是皇帝。

“毒發至今快一個月了,陛下的魂魄,必然已被侵蝕了一部分,如任其發展下去,最終就會被對方所取代……”

宗恪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朕會變成那個人?”

崔玖搖頭:“被破壞的殘軀,對誰而言都是無用的。他並不想替代陛下,等到大功告成,陛下這身體就成了空殼,一如兩歲稚兒,然後會按照投毒者的安排,對特定的某個人百依百從。”

宗恪點了點頭:“於是,就只剩爬蟲類腦的腦幹還在起作用了——百依百從?還真是貪心。”

所有的人都屏氣噤聲,誰都知道,那個要宗恪“百依百從”的人,究竟是誰。

宗恪回過神來,卻問:“崔門主,你打算從何處下手?”

“當務之急,是要將入侵的魂魄趕出去。”崔玖說,“必須讓它停止蠶食,雖然這是壯士斷腕的法子……”

“壯士斷腕?”

崔玖沉吟片刻,擡起頭來,她的面色變得更嚴肅:“被侵蝕的部分已經無法恢復,而且,民女不敢斷定那是多大一部分。”

宗恪一時沒懂。

“陛下此刻思維清晰、行動如常,是因爲下毒者還未離開,您被損害的部分,還在由下毒者的魂魄支撐着。”崔玖說,“民女無法預估,一旦喪失這部分魂魄,會對陛下造成多大的危害。”

宗恪點頭道:“原來如此,要麼就等着變傻,要麼就自損其身。二選一,是麼?”

“是。”

“那就選後者吧。”宗恪淡淡地說,“與其健康而無腦的活着,不如做自己殘軀的主人。”

既然宗恪這麼說,崔玖便垂首道:“是。民女即刻着手準備。另外,投毒者的魂魄一旦被強行驅逐,同樣也無法再回自身,屆時魂魄喪失棲息處,投毒者身體就會呈異樣狀況,請陛下下令,讓各位大人在宮內嚴密監視,這樣的話,投毒者就逃不掉了。”

此事,宗恪交代給了宗恆。

崔玖給宗恪配的湯藥,綠如蒼石,有着烏沉沉的色澤。

阮沅看着藥汁,心裡一個勁兒翻滾,這顏色看起來,太恐怖了。

“怎麼這種顏色啊?”她忍不住問。

“因爲有毒。”崔玖回答得很乾脆。

冷汗從阮沅脖頸下面滲出來,以至於領口都有些溼。她不敢再多問,端着藥碗,往宗恪臥室走,這狀況讓阮沅覺得,自己就像毒藥公爵西澤爾的使女,被迫奉命去毒殺某人,偌大的羅馬宮廷,即將變成殺人現場。她低着頭,看那深翠色液體流動着詭異的光,因爲太專注,差點被絆倒。

“怎麼了?”宗恪聽見她的動靜。

“沒什麼。”阮沅趕緊扶住牆,綠色液體有一點點潑濺到手指上,她覺得有灼燒點在疼痛,頓時整個人都像失去了筋骨。

……是心理作用吧,阮沅想。

牀安放在背光的地方,是宗恪的要求,他喜歡昏暗的環境。因爲之前他抱怨外頭太嘈雜(實際上是因爲失明,耳朵更靈敏了),所以泉子又在牀邊增加了一道屏風。茶色屏風上,是青青楊柳下,神采飛揚的少年牽着駿馬。阮沅知道這是著名的刺繡精品,繞過屏風時,少年刺金的衣袂在風裡飄動,一晃間,刺痛了阮沅的眼睛。

“怎麼這麼久?”宗恪有些不耐煩。

阮沅沒說話,將藥輕輕放在小几上。

宗恪等了兩秒,彷彿醒悟過來了,臉上是瞭然的神色。

“拿來吧。”他伸出手。

阮沅猶豫良久,終於不得不將碗送到他手裡。

宗恪端起碗,喝了一口,皺眉:“難喝。”

那種語氣,倒像是不慎喝到一碗並非用鮮魚熬成的魚湯。

雖然這樣抱怨,但他仍舊一口一口,將那詭異的藥汁喝了下去。

阮沅接過碗,小聲問:“感覺怎麼樣?”

宗恪眨了眨眼睛:“我估計,石灰水也就是這滋味了。”

喝下藥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半,藥效不到半夜就開始發作了,最開始,宗恪感覺到身體的僵硬,四肢沉重,肌肉像死去了一樣缺乏力量。緊接着呼吸也出現異常,像溺死之人只進不出,氣息急促,渾身抽搐。

這些症狀,服藥之前崔玖已經警告過了,這是藥物在驅趕那部分客居魂魄。

屋裡很悶,沒有人敢發出多餘的動靜,只有宗恪不正常的呼吸聲,在深夜的空氣裡不停起伏。阮沅轉身出了屋子,一直走到院子裡,蹲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手放在她的肩頭。

“好了,藥效已經過去了。”是泉子的聲音。

阮沅想站起身,這才發覺腿早就痠麻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了。泉子趕緊扶住她,阮沅拖着兩條几乎廢掉的腿,扶着牆,趔趄着回到屋裡。

急促的呼吸聲消失了,宗恪已經昏睡過去,崔玖在他身旁給他做檢查。

“第一道藥,身體感覺陌生,抵抗得太厲害,所以反應大一點。”她輕聲說,“接下來幾天,慢慢習慣了,會比今天的狀況稍好。”

阮沅不敢說話。比今天的狀況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崔景明和崔玖低聲討論了一會兒,才直起腰,對一直守着的宗恆和井遙道:“下毒之人經過剛纔那一場,想必也有所感知了。不過這兩天他還會勉強支撐,再過幾天,必定體力不支無法行動。”

“另外,下毒者的身上慢慢會出現淤痕。”崔玖站起身來,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在接近心臟的部分,而且痕跡會很古怪,王爺和井統領請多留意。”

宗恆衝着泉子和井遙打了個手勢,三個人出了臥室,在外面低聲商量。

阮沅回到牀邊,她低頭看了看宗恪,他的臉有些塌陷,嘴脣蒼白如紙,血色全無。

“……還得這樣等多少天?”她小聲問崔玖。

“最快也得十天半月。”崔玖同情地看看她,“情況得視下毒者能力而定。”

阮沅不再問,她小心翼翼的,將黏在宗恪臉頰上的一綹汗溼的頭髮拂開。

宗恪的體內,成了一個戰場,藥物聯合原有的主人一道,竭力想把侵蝕進來的魂魄趕出去。宗恪的精力被這場戰爭嚴重消耗,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昏睡,偶爾清醒過來,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他那種注視着阮沅的眼神,像是裡面藏着千言萬語,讓阮沅幾乎不忍卒睹。

朝中太后那一派的官員好像嗅到了某種味道,已經有人開始指責崔景明瞭,幸好有宗恆強力支持,將那些質疑之聲一一駁回。崔玖在宮裡的行蹤更加隱蔽,每次她只選擇夜半無人時悄悄出來,天亮之前再回屋子。參與這場秘密行動的人非常少,每個人都清楚,關鍵就是這幾天了,抓住那個投毒者,比什麼都重要。

泉子這段時間一直沒有離宮,哪怕是他不當值的時候,也只是回他的小院裡打個盹。那兒本來是他少年時跟着凌鐵住的居所,凌鐵雖然身爲大總管,卻沒在宮外置產,始終生活在皇宮裡。最近凌鐵出宮去了,小院就只有泉子和小枕頭兩個人。

泉子並不清楚凌鐵出宮的緣故,他也不太關心,他知道凌鐵最終的歸宿不在這皇宮裡,師父和他不同,這宮殿,不過是這位大總管暫時的落腳之處,早晚,凌鐵都會死在某個遠離皇宮的地方,泉子篤信這一點。

和他正相反。

傍晚,天陰沉沉的,暴雨將至,泉子頂着零星雨點剛進小院,小枕頭就迎了上來,他的面色發白,說話哆哆嗦嗦。

“師父,沉櫻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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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聲,小枕頭馬上雙手捂住自己的嘴

泉子做了個手勢,讓小枕頭去院門外頭守在。自己則快步進了屋子。

果然,沉櫻正等在廳內。

“你把小枕頭嚇着了。”泉子先嘆道。

沉櫻睜大眼睛:“我什麼都沒和他說。”

泉子苦笑。

小枕頭在這宮裡只怕兩個人,大總管凌鐵,還有沉櫻。凌鐵人人都怕,理所當然,他怕沉櫻,卻另有一番緣故。

此前元皇后在這宮裡時,沉櫻是她最心腹的宮人,元縈玉作風跋扈,下手狠毒,得罪了她的嬪妃最終都難逃一死。小枕頭剛進宮時還不到十歲,被分配做些灑掃的粗活,他所負責的那一片就在永巷附近。小枕頭運氣不好,不慎親眼看見沉櫻帶人去永巷,毒殺某個被廢的嬪妃。

那天早上小枕頭只是好奇,他剛入宮,什麼都不知道,於是大着膽子湊到窗戶跟前往裡看,誰知這麼一看,就看見了謀殺現場,這孩子被慘狀嚇個半死,“撲通”坐在地上,手裡的笤帚滾落老遠。

窗外的動靜驚動了沉櫻,她從屋裡走出來,看見了小枕頭。那一刻,小枕頭渾身癱軟,還以爲自己的小命難保了,誰知沉櫻只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沒再理他。小枕頭的褲子全都被尿給弄溼了,他獨自癱在溼漉漉冰冷的石地上,過了好半天才有力氣爬起來。

自那之後,沉櫻就成了他最害怕的人,後來他到了泉子身邊,和泉子說起此事,依然嚇得像只被逮住的燕子,哆嗦個不停。泉子卻只笑笑,不以爲意,宮裡這種謀害性命的事情他見多了,不會像小枕頭那樣一驚一乍。

這次沉櫻不請自來,泉子又沒回,小枕頭渾身篩糠似的奉了茶,之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自在得好像陪着一隻大老虎坐在屋子裡。

泉子把之前的緣由簡略一說,沉櫻這才點頭道:“我說怎麼見了我就像見了鬼。”

“你過來,青菡不知道?”

沉櫻搖搖頭:“什麼都沒和她說。”

這次的事情,瞞着好些人,連青菡都不知道崔門主已經來了。

“這麼說,誰也不知道?”

沉櫻莞爾:“怎會。該知道的總得讓他知道。”

泉子也會意,笑起來:“你去看了,情況怎樣?”

沉櫻收斂笑意,低聲道:“已經撐不住了,看樣子想找藉口逃回慈寧宮。”

泉子點頭道:“那是她唯一的退路。”

“所以我叫素馨和銀蘿看牢她,寸步不離。”

泉子想了想,又問:“若太后傳她,怎麼辦?”

“就說她病得起不來,不能當差。她已經調到暖閣來了,那就算是這邊的人。太后真有什麼事,素馨能頂着。”沉櫻利索道,“至於藥物這方面,我自己會控制的。”

“給她下藥能管用?”泉子還是疑惑,“如果她就是雲家那個高手……”

“她不是。”沉櫻搖頭,“看情形,恐怕軀體被人佔用了。藥拌在食物和飲水裡,除了軟弱肌肉、讓下肢無力,沒有別的作用。”

她說到這兒,看見泉子雙眼陡然一轉,醒悟到剛纔觸碰了某個不能碰的點,頓時雙頰一白,收了聲。

泉子沉吟片刻,才道:“我本以爲這次你不會出手,畢竟下毒的是你們雲家的人。”

沉櫻呆了呆,脣邊掠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這話錯了,我本來就不姓雲。”

泉子會意,也賠笑道:“是,我說錯了。”

倆人起身走到屋外,沉櫻忽然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什麼時候動手,我就什麼時候動手。”泉子一笑,“好在後宮眼下還沒有到太后一手遮天的地步,當年陛下以皇后來制衡太后,看來這麼做還是有好處的。”

泉子說這話之後,彼此一時間都有些無語。沉櫻停下腳步,微微吁了口氣。

“若公主還在這宮裡……”

她神色黯然,沒再說下去。

倆人沉默的當兒,暴雨“譁”的下來了,這是今春第一場雨,最近北方几個州縣旱得厲害,所有的人都盼着這場春雨的到來。

泉子順手拿了把傘,給沉櫻撐着,送她到了院門口。

守在院門口的小枕頭一見他們出來,趕緊嗖的跳起身,靠着門邊立得筆直。直至沉櫻撐着那把淡紫色的傘漸漸遠去,這才大大鬆了口氣。

師徒倆回到屋裡,小枕頭憋不住,問泉子沉櫻過來幹嘛。

“一點小事。”泉子淡淡道,“哦對了……”

小枕頭擡頭看着他。

泉子略微一停,卻笑道:“你這段時間,沒再理虎寶兒了?”

聽泉子這麼一說,小枕頭馬上咬起牙齒:“沒我見了他,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呢”

“還是別這麼着。”泉子搖頭,“之前那麼些年,你和虎寶兒不是挺要好的嘛。”

“師父……”

“小枕頭,這幾天給你一個任務。”泉子笑了笑,“想辦法接近虎寶兒,也不用太近,就讓他知道你總是在,這就夠了。”

小枕頭眨巴眨巴眼睛,一時沒懂。

“別讓他有一個人行動的機會。”泉子繼續說,“你蓮子師叔已經在監視他了,但是他偶爾會分不開身。”

小枕頭這才恍然大悟

“明白了師父放心”

泉子笑了笑:“黏人的功夫你最行了。不過小枕頭,記得一定多加小心,這幾天宮裡,要出事。”

小枕頭不敢吭聲,只拼命點點頭。

泉子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跟在我身邊,也真夠你受的……”

小枕頭聽不懂,可泉子沒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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