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阮沅渾身痠痛,噩夢連連。
等到睜開眼睛,窗外已經黑了,拿起手錶一看,晚上八點。她睡了不到五個鐘頭。
在被子裡又躺了一會兒,阮沅還是決定起身,泉子他們都在宗恪那兒忙,她始終沒法安心繼續睡覺。
匆忙梳洗,穿好衣服,阮沅回到宗恪的寢宮,泉子正端着藥碗從裡屋走出來。
阮沅趕緊迎上去,悄聲問:“怎麼樣?”
“清醒過來了,也認識人了。”泉子苦笑,“不過,剛剛又嘔了血……”
“天哪”
“說是心口疼,藥一進去就像小刀在裡面剜。”泉子停了停,“崔太醫說,既然如此,就只能把分量再減輕,可是這麼一來,次數就得增加了。”
“這怎麼行”阮沅急道,“這純粹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目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這毒下得詭異,咱們找不到確鑿的毒藥方子,崔門主一時半刻又聯繫不上。我聽說,因爲無法查到施術之人,趙王和井統領正商量要拿死囚做實驗,一樣樣的查,究竟是哪幾味毒藥。”
……恐怕等查清楚了,宗恪的血也吐光了,阮沅想。
和泉子談完,她匆匆走到門口,停了停,沒聽見裡面的聲音。
宗恪睡了麼?
剛剛一挑簾子,只聽耳畔嗖的幾聲輕響,銀光一閃,有什麼東西擦着她的鬢髮飛過去
阮沅嚇得手腳冰涼
“是誰?”是宗恪的聲音。
阮沅連聲音都變了調子:“……是我啊。”
等到感覺沒動靜了,她這才大着膽子,回頭瞅了瞅,幾枚鋼釘,正正釘在身邊的牆上
再看宗恪,披頭散髮,一隻手撐在牀邊,嘴角還有一絲鮮血。
聽見是阮沅的聲音,他鬆了口氣,軟軟靠在被子上。
“……沒傷着你吧?”他低低喘息着說。
“差一點。”阮沅哆哆嗦嗦走過去,趕緊扶住他。
替他挽好頭髮,又給他擦乾淨嘴角的血跡,阮沅端來熱水讓宗恪喝了幾口,這才扶着他靠牀慢慢坐好,給他蓋好被子。
阮沅擡頭瞧了瞧,冰冷的暗器還插在牆上,如果她剛纔往裡再走兩步,這些玩意兒就全得插在她腦袋上。
她不由一陣後怕。
低頭看看宗恪,他面色發青,低低喘息,一臉病容。
“還疼麼?”阮沅輕聲問。
“有一點兒。”宗恪低聲說,他的雙眼茫然無光,只是瞪得大大的。
阮沅知道,等會兒崔景明還會送來藥,宗恪就又得慘了。
宗恪突然輕聲問:“泉子不是說你去睡了麼?”
“嗯,睡了的,現在休息過來了。”阮沅說,“你睡一會兒吧,我替你守着。”
宗恪搖搖頭:“睡不着,成天躺着,昏昏沉沉的就像睡覺。”
阮沅想了想:“要不要我念些東西給你聽?”
“不用了。”宗恪嘆了口氣,“我現在,腦子不好使。”
“你現在已經好多了,”阮沅低聲說,“昨晚那會兒才怕人呢,滿嘴裡胡說八道的……”
“是麼?不記得了,我說了什麼?”
想起昨晚那一幕,阮沅的臉色暗淡了,宗恪那些話,太刺痛她了。
沒聽見她的回答,宗恪問:“怎麼了?”
阮沅終於小聲說:“你把我們每個人都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們要害你,尤其是我,說我害死了你再去害死宗瑒,到時候就可以獨坐天下,還說我蓄謀已久什麼的。”
她真想哭,可她不敢說“你還差點掐死我”這種話,還好,宗恪看不見她脖子上的傷痕。
過了一會兒,宗恪才小聲說,“……對不起。”
阮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抽了一下鼻子,低聲道:“宗恪,我從沒有害你的心思。從來都沒有,你相信我。”
“嗯,我知道。來,手給我。”
阮沅趕緊伸手,握住他,宗恪的手,乾燥溫暖,帶着薄薄的繭,那是常年行軍打仗,握着繮繩和刀劍,慢慢磨出的繭。
可是現在,他的手上一點兒勁都沒有,虛虛的,甚至捏不成一個拳頭。
“下次我再發瘋,記得叫我的名字。”宗恪貼着她的耳朵,悄聲說,“要大聲喊我的名字,告訴我你是誰,知道麼?大聲點,我準能聽見的。我一聽見了,人就能清醒過來。”
阮沅忍着眼淚,不敢吭聲,只一個勁兒點頭。
宗恪停了一會兒,低聲嘟囔:“你是不是……想放棄我了?就因爲我說了那幾句瘋話?”
“纔沒有。幹嘛突然這麼說?”
“阮沅,別放棄我好麼?別的時候都可以,現在現在可不行——不我說錯了別的時候也不行。”
“我沒有啊你這是怎麼了?”阮沅不禁心慌,“胡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放棄你呢?”
宗恪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一個人,熬不住。”
這是阮沅從未自宗恪嘴裡聽見的話,這讓她震驚。
宗恪平日是很喜歡開玩笑,嘴裡沒個正經,極少有嚴肅的時候,但是他沒有軟弱過。
他從來沒有在阮沅跟前示弱,越是困境,宗恪反而越鎮定,他是扛得起大局的人,阮沅覺得,這傢伙天生是當皇帝的命。
她從未想過,宗恪表現得那麼強硬,是因爲他沒有人可以依賴,他已經沒有“上司”了,沒人能拍着胸脯和他說:“不用擔心,跟着我好了一切有我”
沒人能和天子說這種話,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瞧着他,就怕他支撐不住,所以都要他做出打不垮的鐵漢一樣的鎮定,來穩定他們的情緒,宗恪是這天下的脊樑,皇帝如果情緒不穩,其餘人只會更慌。
現在他一反常態,阮沅心裡發慌了。她不敢再任憑宗恪胡說下去,於是想了半天,找到話題打斷了他。
“今天早上,太子來看過你的。”她說。
“還是通知他了啊?”宗恪一怔。
“哪能不通知他呢?”阮沅低聲說,“孩子過來的時候,你在吐血,宗恆不叫他看,他非要進來看,然後宗恆就把他抱進來了,瑒兒臉色煞白,可是沒有哭。”
“很慘,是不是?瞎老爹,還拖着個殘廢兒子……”
這麼簡單的話,卻一下子戳中了阮沅的傷痛,她再忍不住哭起來,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他們被這命運給欺負了,孤獨畏縮在這龐大的宮殿裡,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甚至連互相安慰都做不到。
“怎麼了?”宗恪努力坐起身來,他驚慌起來,“幹什麼哭成這樣?”
阮沅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哭,宗恪好像明白過來,於是他就像上次那樣,輕輕拍着她,讓她哭個痛快。
……難怪自己哭不出來,原來是有她幫我哭啊,宗恪不由想。
“別難過了,”他勉強笑道,“事兒又不是在你身上。”
“我寧可這事兒落在我身上”
宗恪被阮沅緊緊抱着,感覺到她的眼淚打溼了自己的肩頭,粘着自己散亂的鬢髮……
他嘆了口氣:“我瞎了,所有人都慌,都想着法子給我治;如果你瞎了,可沒這麼好的運氣,到時候着急的就只有我了。”
阮沅腦子很亂,她覺得宗恪這話好像藏着什麼,但她一時想不清楚。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她抽抽搭搭地說。
他笑了:“說什麼呢,要是我從此瞎了,再也看不見了,你難道還要陪着個瞎子過一輩子不成?”
“我纔不管那些要是你再看不見了,那我就一輩子跟着你,當你的眼睛。”
“傻瓜……”
宗恪輕輕拍着她,兀自悠悠出神了好一會兒。
“不過你這話,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他忽然說,“我很小的時候,三四歲的時候。”
阮沅漸漸止住哭聲,她不知道宗恪要說什麼。
“我在花叢裡玩,結果跌倒了,手掌和膝蓋都蹭破了。我疼得很,哭個不停,有人從後面把我抱起來,是我母親。”宗恪頓了頓,“記得我說的我母親的事情麼?”
“記得,你說過,你母親……不得寵。”
宗恪點頭:“嗯。那時候她身邊奴僕很少,人也不太勤快,都是別處派來的,知道我母親不受寵愛,又沒有足夠的錢打發他們,所以也不肯殷勤服侍。只有一個乳母對我很好。我叫她常嬤嬤。”
阮沅拿手背擦擦臉上的眼淚。
“在舜天的時候,跌倒了,磕碰着了,母親都很心疼,要把我抱在懷裡安慰很久。所以我雖然不太記得她的面容,但是卻一直記得她抱着我的感覺。”宗恪輕聲說,“好像有她保護我,疼得也不是那麼厲害了。”
阮沅的心又柔軟又難受,像被雨水沾溼的羽毛,她不禁輕聲問:“那,你後來離開了……”
宗恪點了點頭:“五歲的時候離開母親,身邊就只剩了常嬤嬤,來了華胤,就在這宮裡,她替我母親保護我,可是沒兩年她也被趕走了,宮裡的總管疑心她偷東西。”
“爲什麼會疑心她偷東西呢?”
“因爲,她真的偷東西。”
“啊?”
“嗯,去御膳房偷東西給我吃。”宗恪一笑,“做人質,待遇太差,她覺得我吃不好,身體越來越弱,她做的針線活也貼補不了多少,所以就乾脆夜裡去偷東西給我吃。”
“……”
“我還記得,她偷來的很熱的肉饅頭,真好吃啊。”
阮沅一聲不出,她不敢出聲,只能靜靜等着宗恪說下去。
“常嬤嬤總和我說,叫我別怕,有她在我身邊,一定會給我弄到吃的。可是她說了這話沒多久,就被趕出宮去了。後來我繼位,想再找到她,才知道她早就過世了。”
阮沅一時不由淚潸潸。
“知道下一個說這話的是誰麼?”宗恪問。
“誰啊?”阮沅啞聲道,又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你表姐唄。”宗恪笑道,“常嬤嬤被趕走以後,偷東西給我吃的人也成了她,縈玉總是悄悄把好吃的糕點藏在袖子裡,然後跑來找我,她跑得又急,又怕糕點掉出來,所以等到我手裡,都被壓得扁扁的了,不過我還是吃得很開心。後來她帶我出來玩,在這宮苑裡亂跑,我很害怕,怕被人看見了會捱打,以前我就被打過的。她就說,怕什麼?我是公主,我會保護你的。”
阮沅不出聲,她靠在宗恪肩頭,淚珠子噼裡啪啦往下掉。
“但是後來,她來得就少了,因爲她認識了秦子澗。”宗恪微微一笑,“她說她這陣子不能來陪我了,因爲她的‘子澗哥哥’要進宮來。”
陪在宗恪身邊,阮沅很少聽他提從前,今天卻不知爲何,他說起過去卻不停。
“後來,等我從華胤回去,回到舜天,繼承了我父親的皇位,顧命大臣們虎視眈眈盯着,尤其是柴仕焱。你沒見過他,他的個子好大,又壯,看起來就像一頭猛虎。那時候,我每天早晨坐在御座上,能明顯感覺到底下的殺氣,一陣陣抑制不住撲面而來。我常常想,搞不好明天他們就得逼宮了。”
宗恪說到這兒,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那時候,是太后和我說:恪兒,你別怕,有我在,咱們娘倆聯手,怎麼也不能讓柴仕焱的狼子野心得逞。”
宗恪這最後一段話,讓阮沅大大的驚訝了。
她鬆開他,愕然道,“你是說……太后?”
“沒想到吧?”宗恪笑了笑,“當時她那句話真像強心劑,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初聽見她說那句話時,心裡的感受。”
難怪宗恪怎麼都不肯對太后做什麼,哪怕太后現在對他這麼不留情。阮沅想,爲什麼當初那樣的支持,現在卻會變成這樣的加害呢?……
“我這一輩子,每到關鍵時刻總有人跑出來保護我,而且總是女性。”宗恪微微揚起臉來,笑道,“我以爲我人品差,這種好運差不多該結束了,誰想現在,又冒出一個你來。”
“我纔不會像她們那樣”阮沅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她的鼻子塞了,說話甕聲甕氣的,“我說話算數的,我答應過的,要做東西給你吃,給你補衣服。”
“說這種話的人,從沒有一個可以在我身邊留下來。”宗恪轉過臉,對着阮沅,“所以我真怕再聽見。說了這話的人,到最後不是見不着了,就是變得讓我不認識——阮沅,你也會這樣麼?會麼?”
他的聲音,問到最後竟有點發抖。
“我不會的。”阮沅堅決地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是認真的,我也能把控自己的人生。我答應過要一直陪着你,就不會跑到你見不着的地方,更不會變得讓你不認識。”
夜那麼靜,空氣裡有細微的顫動,宗恪的呼吸緩慢沉重,他的側影在黑暗中輪廓分明,寬寬的額角與隆準形成剛厲的直線,令人聯想到中世紀的歐洲頭盔,厚硬無比,呼出的氣息在鐵甲上迅速結了冰,凝住死亡的陰影。
漫長的嚴寒最容易讓人絕望,但是再怎麼渺茫,只要有得到救贖的機會,就能堅持下去。
“……好,我相信你。”宗恪最後,終於輕聲說,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