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那天晚上,宗恪結束手頭的事務,獨自去了聽香小築。

當他說今晚不回來時,泉子的臉色變了變,他似乎是想出言勸阻,但終究沒有開口。

宗恪回宮之後,幾乎不去嬪妃那兒過夜,就連翻牌子這一項也省下了。留在自己寢宮裡,皇帝的睡眠也始終不好,半夜了,泉子他們仍然看見他坐在牀邊一動不動的發呆,那樣子,和得了失魂之症無異。

但是這一切,等到雲舫之進宮來之後,變得更糟糕了:每隔兩三天,宗恪就會獨自在聽香小築留宿,沒有人知道皇帝在那裡面幹什麼,他們只能看見,次日清晨,宗恪一臉慘白從裡面出來,神情憔悴,像生了重病一樣。

而且他說什麼都不肯去請太醫來診治。

皇帝行爲詭異,導致宮裡的傳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嚇人,自從小枕頭因爲在裡面打掃時,被怪味給薰着了之後,流言更是傳得有鼻子有眼,就有人說那裡面鬧鬼,小枕頭是被鬼魂給魔怔了。

宮裡宮外傳得這麼兇,宗恪卻完全不給任何解釋,他始終對這些置若罔聞,就連趙王宗恆拿話敲打他,他也裝作沒聽懂。

他不想解釋給任何人聽,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在做什麼,他們若知道了,不會允許他做這種荒誕不經、傷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宗恪忍不住,他知道每一次,都在消耗自己的精力,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他會油盡燈枯,耗竭在這上面。

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

天剛剛擦黑,他就進了聽香小築。

進來屋內,宗恪鎖上門,他摸索着打開臺燈開關。燈亮了,淡淡的光芒灑滿房間,宗恪起身拉上窗簾,然後坐回到牀邊。

現在他安心了。

除了厲婷婷,沒有人知道這個房間對他的意義。這裡曾經是他的家,現在,卻是他心靈的最後歸宿,還好,他能留下這個地方來安置自己的心,否則,他簡直沒法繼續活下去。

宗恪很明白,自己在白天的那些正常行爲,不過是爲了熬時間,他做的一切努力,只爲了熬到夜晚,回到這裡,讓裡面那個真正的自己暴露出來。

沒人知道,這個據說“鬧鬼”的房間,這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是宗恪心裡的聖域。

他所有的愛,所有的歡愉和真心,都悄悄儲存在了這裡,這個無人能進來的鎖閉之處,能夠開啓它的,只有他一個人。

在牀邊坐了一會兒,宗恪起身,拿起擱在牀頭的一個木盒,木盒打開,裡面是一塊一塊,形狀如打火機大小的燃香。

香是特殊藥物製成的,通體紫紅,有一種古怪的藥味。宗恪取來火柴,點燃了一塊紫色的香。

奇異的藥香,漸漸瀰漫在封閉的房間裡。宗恪閉上眼睛,像運功一樣緩慢調息,他能感覺到,空間裡,有一種無形的東西,正在猛烈吸收着他的內力。

這香叫“返魂香”,是雲舫之給他的。這位雲家掌門,在進宮那天,見到宗恪的第一句話,就是:“陛下想不想再見到阮尚儀?”

就這一句話,讓宗恪打消了剿滅雲家的念頭。

返魂香是雲家的密物,是專門用來召喚死者的,尤其是召喚剛剛去世沒多久、與召喚者有過親密相處的死者。

“但是這東西,對活人不太好。”雲舫之說,“陛下想要見阮尚儀,是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就是提供精力,返魂香只是一個媒介,召喚死靈不是簡單的事,不“餵養”它足夠的活人氣息,它是無法現身的。

雲舫之沒有隱瞞宗恪,他說,他就是在借用宗恪的魂魄做這件事。因爲宗恪和阮沅曾經共用七魄,儘管那七魄是假的,但畢竟是阮沅留在宗恪體內的東西。這樣,比單純只用返魂香的效果要好,死靈現形,會更加生動。

宗恪知道,如果此事告訴了宗恆,堂弟必定會強力反對,這種損害自身,只爲見到死者的行爲,無異於自戕。

而且他也明白,宗恆會產生擔憂:雲家這些鬼蜮把戲,難保不藏着害人的深機,如果雲舫之心懷叵測,別有他意,利用這機會做點手腳,那怎麼辦?

宗恪原本也考慮過這些,但是在用過一次返魂香後,他也就不再考慮後果了。

香味愈發濃郁,返魂香已經燒了一多半了,宗恪能感覺到自己額頭,滿是汗水。

他睜開眼睛,如意料中那樣,那個幽藍色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他眼前。

是阮沅,栩栩如生的模樣,一如他記憶裡的那張臉,清晰無比。

她此刻,就安靜地坐在他面前,兩隻手好好的疊放着,臉上是宗恪熟悉的微笑,深邃的眼睛凝視着他,像是裡面含着千言萬語。

看上去,和活生生的人毫無區別。

宗恪鬆了口氣,微笑浮上了他蒼白的臉,今晚,又是他們共度的一個良宵。

每一次,他呼喚出的阮沅的樣子都不一致,有的時候她是慵懶的,斜靠在牀頭,有的時候她是頑皮的,跨坐在椅子上,有的時候她是憂鬱的,悄然立於窗前。

也有今晚這樣子,安安靜靜的坐着,像個教養良好的淑女。

這些都是宗恪記憶裡的阮沅,都是藉助回憶喚出的死靈,只是,他不能觸碰她,她也不會開口說話,而只會傾聽他。

因爲這不是生靈,甚至不是真正的靈魂,只是某種蠱毒。它能夠借返魂香完整現形,更多的原因,是有宗恪自身的精力在做支撐。

“……今天又和你表姐吵架了。”宗恪說,“我早就說,見了就吵,真見不得她。”

幽藍的身影不說也不動,靜靜凝視着他。

“她是來替瑒兒說情的。說來也怪我,對瑒兒太嚴格。”宗恪停了停,繼續道,“可我就是不高興看她那個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輕聲說:“或許我是不高興瑒兒和她那麼親近。阿沅,你也知道,這孩子幾乎是我獨自撫養大的,這才離宮幾個月?就投靠了他**媽。這小子,哼,背叛了我。”

煙霧明滅,影子微微晃動了一下,不過,那雙美麗的眼睛仍舊注視着他,像是充滿同情。

“你也會更同情我,對吧?”宗恪繼續道,“我不許瑒兒玩滑板,他肯定很生氣,往後,會更向着他**媽,這我料得到。可是要我樣樣事情都依着他,那又成了什麼樣子?”

女性的影子不動,她安詳的坐着,脣邊笑意似乎更濃了。

“好吧,我知道你會笑我。”宗恪悻悻道,“說得好像和縈玉搶兒子似的。忘恩負義的小東西,真要讓他在這宮裡撒野,騎着自行車到處瘋,到最後被那些大臣嚼耳根的,還不是我?他也該體諒體諒他老子纔對。”

沒有回答。

“瑒兒變了,變得真厲害,現在都敢不聽我的話了。這往後,還不知道有多少嘴仗要打呢。哼,想和他老子作對,他還嫩了點。”

宗恪說到這兒,深深嘆了口氣,他順勢躺倒在牀頭,歪着身子瞧着面前的影子。

“你還是很好看,一點都沒變。”他喃喃道,“無論過多少年,我喚出你來,你都是這副樣子,年輕又漂亮,這真好。”

宗恪像是着了迷般,目光癡癡凝視着那個藍色的身影。

“你的青春能夠永駐,阿沅,這是死神給你的恩惠麼?”他小聲說,“可我會慢慢變老,變成老頭子,頭髮花白,滿臉皺紋——到時候,你見了會害怕麼?”

身影默默看着他,目光動人,清澈流轉,卻不回答他。

“今早泉子給我梳頭髮,發現了幾根白髮。”宗恪呆呆地說,“四十歲還沒到,頭髮就要白了。”

早上,泉子發現他有白髮,吃驚得很,他問宗恪,要不要拔掉,宗恪搖搖頭。

他說,很快就會有更多的,到時候,難道要把滿頭白髮都拔光麼?

宗恪這話說得泉子很難過。

“也許你表姐說得對,我覺得痛苦,所以我就把他們都弄得很痛苦。”宗恪小聲說,“可是,難道要我努力爲他們營造幸福生活麼?那個我可做不到。”

靜謐的房間裡,返魂香在默默燃燒,空氣沉重而窒息,藥物的古怪香味愈發濃烈,紫色的香料經過火焰吞噬,絕大部分都成了灰燼,香爐裡,還剩下最後一點點火光。

“……也許是因爲我覺得痛苦,所以受不了他們的幸福。我知道縈玉愛着姜嘯之,我是發了火,可我不是嫉妒,不,我早就不愛她了,我是不高興姜嘯之把這種事瞞着我。他不是一向都站在我這邊的麼?他要是喜歡別的女人,那也就罷了,他爲什麼要去喜歡縈玉呢?這真讓我不舒服。我大概……是見不得人家幸福,尤其是縈玉。”他揚起臉,凝望虛空裡熟悉的愛人,“要是你還在我身邊,你多半是會爲他們說好話的,這我知道——爲什麼縈玉她死了,還能活着回來,你死了就再也回不來?阿沅,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過了一會兒,宗恪又嘟囔着自語道:“阿沅,我這樣子,你是不是會責怪我?”

沒有回答。

“我很孤獨,阿沅,這皇宮冷得像冰窖,我一個人在這兒,和死去沒有分別。要是你能回來,那該多好阿沅,你能不能回到我身邊來?”

仍舊沒有回答。

“阿沅……”

宗恪伸出手去,情不自禁想要觸摸那幽藍的絲緞般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觸到她的那一瞬,美麗的身姿,頃刻間支離破碎。

宗恪呆呆望着面前這一切,幽藍的煙霧升騰起來,漸漸消失在虛空中……

他的手臂猝然垂落。

香,燒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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