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的某天,厲婷婷下班回來,卻見錦衣衛們都圍在客廳嘰嘰喳喳,她放下包走上玄關。
“幹嘛呢,都圍在一起……”
聽見她的聲音,人羣散開,坐在沙發上的人趕忙起身:“皇后。”
厲婷婷一怔,眼前穿藍色短襖的年輕男子,面容似曾相識,微笑卻是極爲熟悉的。
她又驚又喜:“泉子你怎麼會過來的?”
丁威笑道:“陛下春節長假回宮了,過來的時候,就把泉子帶過來玩。”
厲婷婷摘下手套,幾步走到泉子跟前,拉着他的手細細打量他。
“變成大人了……”
她的語氣充滿感慨,聲音略帶着沙啞。
泉子微笑起來:“娘娘卻是一點都沒變。”
“這身打扮很養眼。”厲婷婷笑道,“誰給你置辦的?”
“是陛下。”泉子低頭看看,“奴婢不懂這些,陛下帶着去店鋪裡,叫夥計給奴婢換的衣裳。”
厲婷婷點點頭:“宗恪眼光不錯,圍巾尤其配得好。”
泉子聽她這麼說,不由些微訝異,他還從沒聽皇后贊同過宗恪的眼光。
“能呆多久?還是就要急着回宮去?”厲婷婷道,“別急着走,在這兒玩兩天。”
泉子笑道:“也玩了一天了,今晚吃了飯就回宮去。”
裴峻說:“剛纔正商量去哪兒吃呢。”
厲婷婷拍手道:“那正好,出去找間好館子——姜嘯之呢?”
“侯爺在房間裡打電話。”遊麟說着,又問泉子中午吃的什麼。
“那個……呃,是陛下帶奴婢去吃的,”泉子漂亮的臉上,顯出羞赧的神色,“那個菜單,奴婢都不認識,陛下和那小二說的話,奴婢也聽不懂……”
厲婷婷噗嗤笑起來:“宗恪長進了?還和人說起外國話來了?”
姜嘯之從樓梯上下來,聽見這半句,也笑道:“是意大利館子,陛下一直喜歡那家店,和大廚也認識。”
“是哪家館子?”厲婷婷揚臉看他。
“托斯卡納之藍。”姜嘯之說,“蘭亭路附近,就是進門處掛着提香的畫的那家。”
“哦,原來是那一家。貴的要死——看樣子他又有錢了。”厲婷婷撇撇嘴,又問泉子,“好吃麼?”
泉子咧了咧嘴,表情有點古怪:“……吃完了,奴婢就吐了。”
厲婷婷笑噴
“大概是腸胃不適應。”蕭錚笑道,“井遙也說那家店好吃,說它很正宗,臣去過兩次,的確不錯,但是那兒奶酪給得太多,生客頭一次吃,不習慣,可能覺得很難消化。”
厲婷婷同情地拍拍泉子,“晚上吃點正經東西吧,咱們找間靠譜的館子。”
泉子惴惴道:“不用了……”
“什麼不用了?”厲婷婷嗔怪道,“下館子省的是我的事,不然還得我下廚做飯。”
泉子嚇了一跳,剛想問,丁威在旁笑道:“這兒晚飯都是皇后在做,我們幾個手藝太差了。”
厲婷婷說:“總之,今晚不要生的冷的,稀奇古怪的也不要,什麼日韓料理什麼洋人館子,一概不考慮。”
“去吃火鍋吧美食一條街”遊迅馬上說,“那邊好幾家火鍋店”
他得意地拍拍泉子的肩膀:“保證好吃,絕對不會再吐了。”
厲婷婷笑看姜嘯之:“怎麼樣?”
“好吧,就去美食一條街。”姜嘯之點點頭。
遊迅歡呼着去拿車鑰匙,他們仍然開兩輛車,錦衣衛們坐黑色SUV,厲婷婷還有泉子在姜嘯之的那輛路虎上。
一路上,厲婷婷又問泉子*裡的情況,她問,宗恪幹嘛突然回去。
“陛下說他得了好長的空閒,所以趁機回去看看。”泉子笑道,“不過陛下每次回宮來,都會帶好多東西。”
“他回去得頻繁麼?”厲婷婷問。
“不算太頻繁。”泉子說,“差不多一兩個月纔回來一趟。”
“你說他帶東西回去,帶什麼東西?”
“嗯……這次陛下帶的是好些菜餚,還有一罐湯。”泉子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是帶給太子的。”
車裡,一時安靜下來。
泉子想了想,又道:“因爲上兩次,陛下總是帶回些好玩的東西,所以太子很盼着陛下回來。”
厲婷婷心中翻滾,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好半天,她才啞聲道:“太子……還好吧?”
“很好的。”泉子趕忙道,“比先時胖了一些,兩隻胳膊也有勁兒多了。陛下帶回好些藥,太子吃了大半年,臉色好看多了。”
泉子的語氣已經很溫和了,他在努力照顧聽衆的感受,但姜嘯之仍然從這尋常的對談裡,聽出了濃濃的殘酷。
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副駕駛座的厲婷婷,姜嘯之能明顯看到她的臉色很差。
他輕輕咳了一聲,岔開話題:“泉子,周太傅還好吧?”
“嗯,老大人很好,前幾日奴婢還碰見他了,太傅依然精神矍鑠。”泉子說。
姜嘯之笑了一下:“陛下買的那些營養藥,我還打算買點給他呢,既這麼說,現在看來用不着。”
泉子笑起來:“宮裡都說陛下是帶着仙丹回來的呢,他們都想嘗一嘗……”
“仙丹?陛下帶回去的是什麼藥?”姜嘯之好奇問,“上面寫了字沒?”
“寫了的,”泉子想了想,“好像是……善存兩個字。”
這下,連同厲婷婷在內,一塊兒笑出聲來。
那晚的火鍋吃得很盡興,火鍋這種東西,人越多越熱鬧,厲婷婷雖然吃得不多,但是被席間氣氛感染着,情緒也慢慢好起來,漸漸也和那些錦衣衛們有說有笑的。
這場面,讓泉子暗自吃驚,在他的記憶裡,還從來沒見過厲婷婷如此開心,再聯想到剛纔她提起宗恪時,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也和從前總是冷笑着的臉孔大不相同了。
皇后真的變了,泉子暗想,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吃飽喝足,天也很晚了,兩廂作別之後,姜嘯之開車把泉子送到酒店,厲婷婷也跟在車上。到了酒店,她猶豫良久,才道:“太子那邊,泉子,你多去照看照看……”
泉子點頭道:“這不用娘娘吩咐,奴婢自然會的。”
厲婷婷笑了一下,眉宇間又充滿惆悵:“那孩子,沒有再提過我,是麼?”
泉子斟酌良久,才道:“其實,也曾問過。”
“哦?”
“陛下這一年始終在宮外,太子有一次問奴婢,皇后是不是也在這兒。”
厲婷婷心裡,咯噔一下
“奴婢說是的,陛下找到皇后了。”泉子說到這兒,語氣微微一頓,“太子說,‘這麼說,母后還活着’。”
這句話,該怎麼理解呢?厲婷婷心中五味雜陳,那個被她害得終身殘疾的孩子,是希望她死去麼?……
“太子現在也在參與國政。”泉子繼續說,“一部分奏章,趙王會交予他來看,趙王說,太子頭腦聰明,處事得當,一點都不像個孩子。”
這樣的評價,厲婷婷真不知該做何種感想。
“你這次來,還見着誰了?”她換了個話題。
“見着了阮尚儀。”泉子笑道,“和她在鋪子裡坐了一下午,還吃了茶點。”
“她還好麼?”厲婷婷笑問,“之前進宮,沒給你們添亂?”
泉子搖頭:“阮尚儀十分盡責,陛下中毒那段時間,都是她在旁伺候,是以……”
他沒說下去,意思是,所以宗恪才和阮沅在一起了。
厲婷婷卻點頭道:“他們過得好就行了。”
泉子悄聲道:“皇后,您往後,不打算再回宮了麼?”
厲婷婷苦笑:“我還回宮去幹什麼啊?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回去了,擺哪兒合適?”
泉子也笑起來。
“雖然陛下和皇后都不回宮,可是奴婢覺得這樣挺好的,”他說,“連同太子在內,大家過得都很高興,趙王也沒早先那麼反對陛下離宮了。”
“是麼?”
“嗯,陛下和奴婢說,他把合同書給趙王看,趙王看見薪水那一欄,就閉嘴了。”
厲婷婷笑起來:“好吧,果然賺得多才有發言權,我也得努力幹活。”
送走了泉子,姜嘯之回到酒店大堂,厲婷婷在酒吧找了個位置,她說時間還早,喝點什麼再回去。
“還在想太子的事?”姜嘯之問。
厲婷婷苦笑:“你這人,說話真的是直來直去。”
“又何必拐彎抹角呢?”姜嘯之笑道,“說假話才費神呢。”
厲婷婷低頭看着青色酒裡的紅櫻桃:“……再怎麼想,也無可挽回了。想也白想。”
姜嘯之晃了晃杯子裡的茶色液體,沒出聲。
“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是怎麼想的,恐怕給他母愛,他也會嫌多餘。”厲婷婷啞聲道,“可我沒法當他和我沒關係,平日裡不記得還無所謂,偶爾想起來,就覺得……自己真不該活着。”
“你別這麼說。”姜嘯之低聲道,“人做事情,都是萬不得已。誰又沒有罪在身上呢?”
“是我自私,總想做點補救,讓自己好過一點,可想不出什麼法子來補救。”厲婷婷說到這兒,雙眼有淚光盈盈,“往後也許連面都見不着了。這是一輩子的遺憾。”
姜嘯之凝視着喝乾的杯底,忽然輕聲道:“也許,太子不覺得有什麼好遺憾的。”
厲婷婷一怔。
“他有一整個江山,那是即將屬於他的天下。”姜嘯之轉過臉來,看着厲婷婷,“換一對普通父母,固然能得到幸福健康的人生,可是太子卻不稀罕那。雖然不幸在這樣的家庭出生,可是這家庭也附贈了不得了的禮物:一個帝國,而且還是從未有過的龐大。即便有再多遺憾,用這個來補償,也就足夠了。他的命運和咱們不同,和陛下也不同。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話讓厲婷婷心裡直翻騰
“這是在說一個孩子麼?”
姜嘯之搖搖頭:“別的孩子我不敢說,但是太子,你千萬別用普通孩子的眼光來看他。”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其實之前你離宮那幾年,我也曾頻繁入宮,教太子一些東西。”姜嘯之說,“弓箭,暗器,手上功夫,總之,就是所有我能教的。”
“他在學這些?”
姜嘯之點點頭:“不光是我。陛下和趙王也都在教他,還有井遙和連翼。太子跟着每個人學東西,只要是那人所長的,他就會努力向對方討教。”
“這孩子……”
“這孩子不一般。偶爾我也會和他交談,在我看來,那不是普通孩子的所思所想。太子有個最大的特點,不容易爲情感所矇蔽眼睛,同時又不偏執,這很難得。”姜嘯之皺了一下眉頭,“他非常清楚,他是儲君,未來的天下歸他一人所有。說得不客氣一點,他已經雄心勃勃的擁有自己的計劃了。”
姜嘯之說着,苦笑道:“我養父好幾次都說,陛下並不算雄才大略之人,比起太子,他差得遠……”
他擡起眼睛,看着厲婷婷:“所以,這個樣子,你能給他彌補什麼呢?那些普通的情感,太子眼下可並不需要,對他的宏圖大志無有助益的東西,他一概不屑一顧。”
厲婷婷扶額:“我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孩子來?”
姜嘯之笑起來:“又有什麼不好?這江山,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坐?幾十年後,太子必然能做出讓所有人都驚歎的事情來。不過……那恐怕是咱們看不到的了。”
那當然是他們看不到的,厲婷婷想,這樣的時間流速,還沒等宗瑒長大,他們就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