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後來凝琬慢慢大了,心思複雜了,雖然比姜嘯之小几歲,但她似乎比哥哥更早懂事。

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纏着哥哥了,也不再拿着浮塵學着他打鬧,好像一夜之間凝琬就長大了,她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總是靜靜坐在旁邊,笑眯眯聽姜嘯之說話。

十七八歲的姜嘯之,也逐漸感覺到妹妹的變化,他不由想,原來小丫頭也終究有長大的一天。妹妹現在變成大姑娘了,而且生得這麼美,往後,也不知會嫁到誰家裡去……

想到這兒,姜嘯之心裡就有些疙疙瘩瘩的。

他一向是個極爲冷靜的人,事情來得越大,越顛覆,他就越冷靜。

尤其是某些事,姜嘯之是連面上的痕跡,也不會露出絲毫來。就連最驚心動魄的那一段時光,最翻江倒海的那幾個夜晚,也是他獨自抵擋過去,沒有和任何人提一個字,所以,也沒人知曉在他心裡,曾經發生過這麼大的事。

姜嘯之的思維繫統,一向分爲兩類:阿笑的,以及,姜嘯之的。

這兩個部分多數時候是統一的,也有少數時候,是分開的甚至相互牴觸的。但是,無論有多麼牴觸,他都不會讓外人瞧出來。

姜嘯之深知作爲一個收養的孩子,這樣的事究竟意味着什麼。

養父母不可能同意凝琬嫁給自己,養母或許還有點可能,養父是絕不會同意的。之前他就常常對姜嘯之說,大丈夫不可拘泥於兒女私情,人活在這世上一遭,是爲了做大事的。

他總說,姜嘯之是做大事的人。也有大抱負,更有必須完成的任務。

如果自己向養父承認,他不想要什麼大事業。他就想娶凝琬,養父是得有多麼失望!

更而且,養父怎麼可能同意這種事!

他只是一個養子。在外人看來是個來歷不明的乞兒,在他自己。則是個冒充狄人的贗品,這樣的他,卻娶了凝琬,對養父而言,這豈不是……恩將仇報?

道理,姜嘯之全都明白,他也一個勁兒用這些道理說服自己。叫自己不要衝動。然而某些時候,他還是忍不住,例如,看見井遙和妹妹說笑時,姜嘯之就會沒來由的生氣,弄得年齡還小的井遙不知所措。

關於女兒的婚事,周朝宗夫婦也一直放在心上,周夫人很喜歡井遙,再加上井遙的父親臨終前把兒子託付給周朝宗,所以兩家的關係更近了。這樣的一對男女,就算最後成了親,也不會有人意外。既然女主人有這個意思,底下的僕婦們又豈能看不出來。偶爾她們就會拿這個打趣大小姐。

凝琬的反應卻很出人意料,誰拿這件事開她的玩笑,她都會發火。她說井遙只是比她小的弟弟,和她可沒關係,誰再把這事兒拿出來說笑,她就叫人掌嘴。

凝琬一向是個性格溫和的姑娘,偏偏這件事上如此決絕,爲了避嫌,她甚至不再和井遙說話。弄得井遙在姜嘯之面前哭鼻子,說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凝姐姐不肯搭理。

姜嘯之從妹妹的反應裡,隱約讀懂了一點什麼,他後悔自己竟然生過井遙的氣,於是只好安慰他說,凝琬大了,不和從前一樣了,小姑娘家家的都這樣,井遙用不着爲這傷心,過兩天自己去勸勸她就好了。

但是凝琬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姜嘯之琢磨不透。他從來就不是個能和異性周旋的人,尤其是小姑娘的心,對他而言就更像海底的針了。

然而讓姜嘯之意外的是,凝琬自己,卻把這根針“撈”了出來,明明白白放在他面前。

“我往後,是不打算嫁人的。”凝琬有一次在他面前這麼說。

姜嘯之就說,這是傻話,哪有閨女大了不嫁人的呢?

“我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在這家裡。”凝琬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垂下來,“哥哥在這家裡,我就留在這家裡,往後若是哥哥……自己成了家,那我……就再說。”

她的臉飛上了紅霞,說到後半句,連聲音也發顫了,這情形,傻子也看得出來是怎麼會是。

短暫的兩情相悅沒能持續多久,次年,宗恪登基。同時,入宮的名單也下來了,有周凝琬。

這是姜嘯之萬萬沒想到的!

他的妹妹,他愛的姑娘,竟然要入宮爲妃!

他當然是尊敬新君的,自從來了舜天,姜嘯之一直在和宗恪保持聯繫,他知道,自己未來將會在這個人的麾下,實現遠大的理想。

然而他萬沒想到,這個人,將會奪去他心愛的妹妹。

得知消息的那個下午,姜嘯之誰也不想見,他藉口練功,把自己關起來,瘋了似地捶打着木樁,直至兩隻拳頭都流了血……

他不知道該恨誰,他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恨宗恪。

姜嘯之沒有恨過宗恪,從一開始教小啞巴說話,他對這個比他小几歲的男孩就有好感,再說,凝琬入宮也不是他想的,姜嘯之聽說了,嬪妃的事情都是太后在做主,宗恪根本插不了嘴。

那麼,他該恨周朝宗麼?

他爲什麼要恨養父呢?就因爲養父沒把女兒嫁給他?就因爲養父把他從陋巷裡撿回家,給他吃的給他穿的、教他念書習武,把他撫養成人,卻沒把女兒嫁給他?……

姜嘯之覺得自己快瘋了,他覺得自己是最理虧的那個,同時,他又是最憋屈的那一個。

凝琬的宮廷生活並不幸福,這一點,姜嘯之從養母進宮探望女兒之後,回來的嘆息中就能判斷出來。

他當然知道這是爲什麼,凝琬不愛宗恪,宗恪恐怕也不愛凝琬,這是兩隻強扭在一起的瓜。

姜嘯之不止一次悔恨過,他痛恨自己,爲什麼不在那個月圓之夜。帶着凝琬逃出周家?爲什麼要眼睜睜看着養父把她送入宮裡?

可是他知道,他幹不出那樣的事。那不光是毀了他自己,也是毀了凝琬。

然而如今這樣子。就不算是毀掉她麼?

……

曾經一度,姜嘯之很想去質問宗恪,就算是作爲宗恪的妻舅。他也有權力這麼問,問他爲什麼不能對自己的妹妹更好一點。是的。他不愛凝琬,可是又何妨不能對她更好一些?

或者,他爲什麼不能試着去愛她呢?凝琬明明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姑娘……

但是沒多久,姜嘯之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他自己也成親了。

至此,他終於明白,某些事情是怎麼都改不了的。他沒法強迫宗恪去愛自己的妹妹,就像沒人能使他去愛自己的妻子芸娘,他對芸娘再好,那也無濟於事,反倒只會增加她的痛苦。

再後來,大延定都華胤,宗恪冊封了新皇后,後宮因此起了新的波瀾。一年之後,在祭祀的典禮上,當姜嘯之看見宗恪望向元縈玉的神情時。他便更加明白,某些大錯已被鑄成,再也無法更改。

原來,他們全都是犧牲品。而且犧牲得莫名其妙——就像一場拙劣的春晚。

窗外的鞭炮聲開始稀疏,姜嘯之回過神來,他這才發覺,酒瓶裡的紅酒已所剩不多了。

事到如今,他覺得自己已經習慣這荒謬的人生了,也已經放棄了年少時那熱切的渴望。他已經足夠成熟,成熟的可以拋下小小的奢望,漠然面對他無法改變的現實,還有他絕無可能再得到的凝琬。

是的,他是不幸的。然而就像之前他親口勸厲婷婷的那些話:誰又得到了幸福呢?他沒有,凝琬沒有,宗恪沒有,厲婷婷和秦子澗,也沒有。

這是個無人幸福的世界,始作俑者,正是他們自己。

放下酒杯,男人用手捂住臉,把身體埋在沙發裡,姜嘯之忽然覺得無比淒涼。

在異世界的這個除夕之夜,他竟找不到一隻可供安慰的溫暖的手。

整個春節,無聲無息從這兩個人身邊滑過,他們沒有親友要去拜訪,更沒有客人上門。每天,姜嘯之只是看小說,或者把宗恆給他的一些法律書拿來研究,厲婷婷則關在房間裡畫畫,姜嘯之不知道她畫了什麼,只是偶爾清晨,他去廚房做早餐時,會看見厲婷婷臉色蒼白地下樓來,疲倦不堪地煮着咖啡。

姜嘯之不會問她昨晚畫了多久,他們已經學會了彼此保持界限,不干涉對方的事,尤其是此刻家裡只有他們倆。

他們甚至連交談都沒有幾次,僅有的幾次談話,也都是“番茄醬沒了”、“我下午去超市買”、“電費單子到了,我先墊付了吧”這之類的……聽起來,真像兩個已經離婚、卻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夫婦。

初七那天,厲婷婷去上班,但是姜嘯之沒去警局,宗恆還未回來,他覺得這種情況下自己還是繼續在家裡呆着吧。大過年的,警局眼下應該不缺人手,他跑過去,只會自投羅網被局長拉去打牌。

姜嘯之對麻將,始終熱情不大。

下午三點多,他接到厲婷婷的電話,說想拜託他一件事。

“單位發了兩桶油一袋米。”她嘆口氣說,“物流出了點問題,節前不發節後發,就當元宵節的過節費了。遊迅剛買了那麼多米和油,你們也吃不完,所以我想把這些送去我媽那邊。”

姜嘯之懂了:“皇后是想臣送過去?”

“嗯,就是這個意思。”厲婷婷苦笑道,“我知道這太爲難你了,但是這些東西我扛下樓都費勁……”

“是。臣這就過去。”

掛了電話,姜嘯之拿了車鑰匙出門,厲婷婷的單位他知道怎麼去,之前有一次她快遲到了,打的又打不着,沒辦法,只好讓姜嘯之開車送她。

到了目的地,姜嘯之把車停在內刊部的樓下,他按照指示牌上到三樓,厲婷婷正在走廊上,守着大米和食用油等着他。

一見姜嘯之來,她鬆了口氣。

“我和我媽打了電話的。”厲婷婷低聲說,“她已經答應了,不讓我爸對你口出惡語。”

姜嘯之一怔!

“抱歉,讓你跑這一趟,我知道這不太好……”

姜嘯之搖搖頭,左手拎起兩桶油,右手拎起米袋:“皇后放心,老太爺就算說些什麼,臣也不會和他頂嘴的。”

厲婷婷苦笑:“行了你趕緊去吧,別讓我同事看見,不然還以爲舉重冠軍來了。”

下樓來,姜嘯之快步把油和米放進車裡,開車往厲婷婷家的方向去。

路上,姜嘯之想起厲婷婷剛纔的話。

“狄虜”,這個侮辱性的名詞,他從會說話就在用,他用這個詞罵那些他從未見過的敵人,罵了十多年,然後呢,情形突然倒了個個兒,他自己又開始被人用這個詞罵。

一直罵了二十多年。

與此同時,姜嘯之又始終記得養父周朝宗的話,他說,其實齊人和狄人,本質上沒有區別,包括鵠邪人和銀赫人,大家全都是一回事。

“有分別心,纔會覺得有區別。”周朝宗說,“齊人不見得有多聰明,狄人也不見得有多蠢,倒過來也一樣。生下來的族羣決定不了什麼,只有廢物才死抓着它不放。”

周朝宗的這番話,大大震撼了姜嘯之!

他生在一個認可血統論的世界,在他從前的概念裡,狄人就是牲畜一樣的存在,齊人的乞丐都比他們高一等。

從來就沒人和他說過齊人狄人沒差別這種話。

後來他來到這邊的世界,偶爾看見電視裡的馬丁?路德?金博士,在暢想“我有一個夢想”,然後這位可敬而偉大的人,就死於他人槍下……

姜嘯之想,如果養父把他的念頭公開宣揚出來,也跑到一個臺子上抓着麥克風說:“你們死抓着血統不放,是因爲你們太蠢”——恐怕他不光得挨槍子兒,那是非得要五馬分屍不可呢。

他同時也知道,周朝宗的思維裡有太多離經叛道的東西,但是這個人,總是有辦法維持住他中庸的僞裝,熱血官途。

而且如今的“狄虜”已經不比當年,這個詞已經成了勝者的象徵,齊人在一貫對它的鄙視裡,不免摻入了一些酸溜溜的東西。

但是,厲鼎彥對自己的歧視又另當別論了,姜嘯之想,恐怕厲鼎彥是聽林展鴻說了太多關於狄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暴行,心情上,早就站到那邊去了。

在厲鼎彥家樓下,姜嘯之停了車,拎着油和米上到三樓來,還沒到門口,任萍就早早打開了門。

“老夫人。”姜嘯之先恭恭敬敬行禮。

任萍難受得臉都皺起來了:“就別這麼稱呼我了!看把我給難受的。姜……先生,對吧?”

她在腦子裡搜刮了半天,想努力記起姜嘯之的職位,但依稀只記得一個什麼什麼錦衣衛。在老太太心裡,錦衣衛都在電視裡呆着呢。

姜嘯之幫她把米和油拎進廚房,任萍在身後一疊聲道謝,又笑眯眯地悄聲說:“老頭子在裡屋呢,甭怕。坐下來喝杯茶吧。”

姜嘯之覺得有點好笑,不過他很喜歡老太太這溫和熱情的態度,任萍總是讓他想起養母。

“不麻煩了,事情辦妥,在下就先告退了。”他客氣地說。

“唉唉,真不好意思,還叫你跑趟腿,連茶也不喝一杯,你們公司……不,你們……你們萬歲爺管得這麼嚴啊?”

姜嘯之差點沒笑噴!

倆人正說着話,卻聽見裡屋突然“咣噹”一聲,像是什麼人摔在了地上。

任萍一怔,慌忙跑進屋去,她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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