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秦子澗的住處出來,宗恆想了想,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宗恪在那邊接了電話。

“已經警告過秦子澗。”宗恆說,“他答應了我,不會再有危險的舉動了。”

“白氏山莊有無動靜?”宗恪問,“我一直擔心打草驚蛇。”

“目前爲止還沒有,我只是給元晟一個警告,得讓他知道我們已經發覺了,接下來他們就不敢太放肆。”宗恆想了想,又說,“儘管元晟是他弟子,白吉也不太可能插手此事。這麼多年,雖然白家的人不肯聽命於朝廷,但似乎也不打算擴大他們的勢力範圍。”

宗恪哼了一聲:“他們還想怎麼擴大?再擴大,我就得出讓皇宮了。崔、慕兩家不肯出面爭鬥,淡出舞臺已久,唯一能與之抗衡的程家,這幾年也日漸式微。如今的武林,早就是白家的掌中物——都‘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白吉難道還嫌不夠?”

宗恆不做聲。

掛了電話,宗恆突然想,恐怕全天下……不,另外那個世界的天下,唯一膽敢和白吉那個變態公然作對的,就是剛纔電話裡的那個男人了。

當然,反過來也一樣。

白吉。

這個有點滑稽的名字背後,代表着的是令人恐懼的勢力——如果你完全不恐懼,那說明你並不是武林中人。

白氏山莊的人,掌控武林數十載,白家的娃娃,四歲開始習武。這些孩子童年的每一個生日,都在殘酷廝殺中度過,如果你能習武到成年,那麼至少你不是個膿包,因爲膿包是不配習武的,只會被當成“下等人”。

你的地位,是由你的功夫決定的,不是由你天然的輩分。

白氏山莊是天下武林的聖地,天下第一就生活在這個地方。

白家的掌門人,就是天下武林實際上的掌門人。

眼下白家的掌門人是白吉,一個連自己的父親都剁了的瘋子,也是個傳說中的武林至尊。

當然,之前情形並不是如此,倒回去一百年,那時候白家雖然強大,卻還沒有達到如今這霸主地位,數百年裡,白家雖然地位一直很高,但此前是和其他門派和平相處的,上兩代的白家掌門,還只是武林共薦的盟主,雖然一直有野心,但尚且知道權力均衡。

局勢是在白吉父子坐上掌門之位後,纔有了真正改觀。

自從這對具有“遺傳性悖德狂的父子”(宗恪語)執掌白家大權,白家一掃過去的僞裝,開始強力擴張自己在武林的範圍,有的家族或門派,在這場漫長的鬥爭中日漸孱弱,最終消失,還有的雖然沒有變弱,卻不知爲何,選擇了獨善其身,不願與白家展開正面衝突,對此,白家同樣也心領神會、敬而遠之。

有人放權,自然就有人奪權,到如今,白家執掌天下武林的實質已經鑄成。

前朝還存在的時候,雖然天下在百姓眼裡是大致兩分:中原老大帝國齊朝,以及北方狄人的政權,延。

然而在武林人眼睛看來,天下很明顯是三分:齊、延、白氏山莊。

白家有自己的規矩,他們從不遵守朝廷律法,更不給朝廷上一分一釐的稅賦。

武林有一句流傳已久的話:朝廷管理普通百姓,剩下的,歸白家來管。

三分天下的局面,形成了一個微妙平衡,朝廷固然是動不了白氏山莊一絲一毫,白家的人也並不涉足國事、參與齊延之間的爭鬥。青州的白氏山莊,儼然是瑞士一樣的中立王國。

然而齊朝滅亡之後,三分頓時變成了兩分,白氏山莊與大延,毫無緩衝地碰撞在了一起。

不和朝廷纏裹不清,這是天下爲武者數百年來,一貫奉行的標準:不做走狗,也沒那閒工夫刻意與之爲敵。就算私下有所糾葛,那也是個人的決定,表面上,武林對於朝廷,集體採取“不屑一顧”的姿態,這姿態裡蘊含着無與倫比的傲慢清高,以及對獨有的傳承千年的武林文化的驕傲。

武林人是這個世界的“自由民”,他們一向覺得所謂的“朝廷”,不過是一幫子笨手笨腳的蠢物。何必與蠢物糾纏?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天下太平。

可萬一,河水拿着放大鏡、非要來找找井水的麻煩呢?尤其最大的這眼“井水”,竟然冒着大不韙收留了前朝皇子。

戰爭已經不可避免,雙方正面交鋒,只是早晚的事兒。

聽着樓梯腳步聲完全消失,秦子澗站起身來,走到鏡子跟前。

“要是皇后看見你剛纔那身打扮……”

要是她真的看見了,會怎麼想?

大概不會怎麼想吧,秦子澗想,就算她還存有過往的記憶,也不會認出自己。

她心裡的那個人,和現在鏡子裡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了。

也許她心裡早就沒那個人了。

……也許她把那一切都丟開了,並且下定決心,在這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異世界裡過起日子來,她只想安安心心當一個平凡女性。

要是縈玉……

秦子澗的手,緊緊握住鏡子的邊緣。

所謂的敵人,就是比你的親人還要了解你的人,也是最清楚你死穴的人。

良久,秦子澗忽然發覺,自己臉部的某些線條,又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他心裡一驚!起身將窗簾打開,光線照進房間,他再度仔細凝視鏡子裡的自己。

是的,比起一兩個月之前,使上半部分還算有點棱角的一些粗大骨痕,正在漸變纖細,皮膚也變得更緊,下巴收得更尖。

他的臉在變小,那種古怪的收縮力,使這副五官變得更加精緻、小巧、楚楚動人。

他慢慢退後,一直退到牀跟前,頹然坐下來。

秦子澗顫抖着把手伸開,他能看見,皮膚毛孔變得更小,幾乎微不可見,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剛剛做過美容護理,乾淨、緊繃、瑩潤無暇。

他想起白吉曾經說過,這種功夫的副作用會讓自己改變外貌。它會將自己變得越來越美,美得連爹媽都認不出來。“只可惜,是女人的那種美。”

甚至不光是面容,連性格都會跟着改變,練習這種功的人,性情會日漸變得陰柔狠毒,他不會暴怒,也不會爆笑,因爲所有過於激盪的情緒,都會妨害功力的積攢,有損它在實戰中的威力。

面如死水,調無起伏,整個人堪比雕像,就是練習的最終目標。

再開朗明快的人,辟邪功練久了,都會變成陰險邪惡的傢伙,或者按照白吉的說法,世事難料,就他所瞭解的,不知爲何最終選擇練習它的,竟然都是些原本快活而天真的傢伙。

其實當初,白吉也給過秦子澗選擇:要麼,練習這種功,獲得強大的進攻能力,不再懼怕外界的任何追捕;要麼,躲在白氏山莊,一輩子做打掃清潔工作,終生不能出去。

這是白吉給他的兩條路,當時秦子澗困惑地轉過頭去,望着跪在旁邊的元晟,他看見元晟的臉色變得那麼難看。

自己這條命是元晟救的,然而,元晟也只能把他救到白氏山莊爲止。

白吉不肯收秦子澗爲徒,無論元晟如何求他。白吉早已決定了,元晟是他收的最後一個弟子,儘管這名弟子是他親自從外面強行抓回山莊來的。

白吉不願意做秦子澗的師父,因爲他是刑餘之人,六根不全,白吉很忌諱這個。

既然身爲掌門的白吉不肯,白氏山莊其餘的人就更不肯了。

但是元晟始終懇求白吉收留秦子澗,他知道,只要從白氏山莊踏出一步,秦子澗就死定了。

“我沒說不收留他呀!”白吉很無辜地說,“喏,上個月白三還抱怨說缺人手,那正好了!你這朋友可以留下來做灑掃、端茶倒水,再給渚園裡的娘們洗洗衣褲,反正他在宮裡也做慣這些事兒了。”

元晟不做聲。

讓鎮國公世子、宰相秦勳的獨苗,給白吉的那些妾們洗一輩子內褲,那會要了秦子澗的命。

元晟是個很倔強的人,白吉最煩他這一點!

但是白吉也清楚,他身邊,再也不會有元晟這樣的人了,這也是當初他會費那麼大勁把元晟擄來的緣故。

白吉氣得跳腳。

氣得跳腳他也沒轍,元晟一定要逼着他收留那個小貓崽子。

後來白吉說,這樣,他暫時收下秦子澗,也不讓他去給女人們洗內褲,也教他功夫,但是元晟得答應他一個條件。

“你做下一代掌門。”白吉說。

白吉想讓元晟做白氏山莊下一任掌門。

這是元晟始終不肯答應的一件事,儘管他在白氏山莊呆了這麼多年,卻毫無想留下來爲白氏山莊貢獻終生的意思。

元晟的心裡,只有他的大齊,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外頭“搗鼓復辟的屁事兒”(白吉語),這是誰都知道的。

當初他進白氏山莊,就是被白吉強迫的,所以更不可能心甘情願接任掌門。

然而白吉說,不是要你立即就職,只要你答應未來做下一任掌門,我就答應你收下這小子,至於時間方面,好商量。

一頭霧水的秦子澗,完全沒聽懂他們的對話,他懵懂地看看白吉,又看看元晟,只覺得元晟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但是,誰也沒想到,元晟竟然說:“好。”

白吉大喜!

“成交!”他一拍掌,“元晟,既然答應了,你就不能反悔!”

“徒兒不反悔,但是師父,你也要說話算話。”

白吉說,那當然。

三天之後,白吉找到元晟,他說,他準備教秦子澗辟邪功。

元晟憤怒得差點拔刀,他覺得他又上當了!

“第一,他不是白家的人,也不是白家的弟子,無論如何我不能教他白家的功夫。”白吉眨眨眼睛,“第二,他現在的身體條件,其實很適合練辟邪功,他不是總叫着要報仇報仇的嘛,可他現在連白家五歲的孩子都打不過。不過沒關係,這套功夫進展最神速啦。”

當然進展神速!所有偏門邪道的功夫,全都神速,因爲它們走的就不是正道,是要拿練功人自身來交換的。

元晟勉強壓下怒氣:“師父,你難道忘記了?辟邪功是白家的敵人練的!那是拿來專門對付白家人的!”

白吉點頭:“我當然知道。所以儘管得到它了,白家這麼多年來也沒人練——可是晟兒,這麼大個寶貝卻放在倉庫裡永不展覽,有多麼可惜呀!”

元晟瞪着白吉,他開始懊悔,懊悔自己無數次輕信了這個變態!

“所以,問題就這麼解決好了。”白吉笑眯眯地說,“我依然不是秦子澗的師父,我也不會把他趕出白氏山莊,我更不會讓他去洗女人肚兜,我只給他秘笈看——若他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來詢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至於最基礎的功底,你來教他,爲師我呢,就當做沒看見,哈!你看,爲師我有多麼寬厚仁慈啊,哈哈哈!我可真是個大好人!”

“……師父,你就不怕他變成白氏山莊的敵人?”

“咦?怎會?”白吉像看傻瓜一樣看着自己心愛的徒兒,“一個每前進一步都被我看在眼裡的敵人,甚至每一步突破都需要我來幫助的人,他真的能成爲我的敵人麼?”

元晟終於明白了,白吉把秦子澗當作了小白鼠:他要在秦子澗身上試驗他始終想練卻沒法練的辟邪功。

但事已至此,元晟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於是接下來的幾年時間,他只有眼睜睜看着白吉把原本開朗快活的秦子澗,變成了一尊不會笑的雕塑,一個陰鷙無情的殺手,一頭美到極致的無敵怪獸。

可說到底,這也實在不是白吉的錯。

……

秦子澗丟開鏡子,他呆呆坐在牀上,目光落在牀單褶皺上,在那兒,有一條朦朧發黃的光線從縫隙裡爬進來,照在雪白的被單上,彎曲成拱狀。這令他不由想起母親常穿的那件秋香色盤繡着銀絲的外衣,也是這樣曲折的閃光,那時候母親總是坐在窗前,身邊貼身婢女正與她小聲商量着什麼,他甚至還記得那是個冬日,清豔的日光照在母親身上,她的臉上有着溫婉的神情,慈愛的微笑。

秦子澗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他的手指死死抓着牀單,他覺得他快要溺亡了。

不管怎樣,他得做點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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