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住處初步安定下來了,各人的房間也都收拾妥當了,這時候,姜嘯之就覺得有必要指定一個“住宿公約”。

畢竟,這房子不是他們的,畢竟,這是男女混雜住在一起,畢竟,他們是在和皇后同一屋檐下。

公約的內容大部分都很正常合理,比如保持衛生,垃圾輪流倒,冰箱一人一層,私人物品不要放在公共區域,每晚無特殊理由,準時十二點鎖門,不回來睡的,要提前給姜嘯之打電話提出申請等等。

但是其中有一條,是針對厲婷婷的:不准她把異性帶家來。

厲婷婷爲此十分生氣,她說她上了班就會繳房租,憑什麼不准她帶男人回來?

姜嘯之很平靜地說:就是不準。如果厲婷婷堅持,那她就只好從這兒搬走。

厲婷婷無言,最後她說,爲了公平起見,他們也都不許帶女人來。尤其不許蕭錚把女人帶來過夜。

錦衣衛們對此都沒意見,蕭錚也微笑說沒問題,反正他總是去女人那兒過夜。

住處安定下來了,厲婷婷也開始專心致志找工作。

起初幾次面試,都是姜嘯之開車送她去。後來厲婷婷就不讓他跟着了。

“去面試還帶着保鏢,這種人哪個公司敢要?”她白了姜嘯之一眼,“甭跟着了,我坐公汽,往後真的上班了,你們陛下也不可能心甘情願給你貼補汽油錢。”

跟了兩次,姜嘯之看出厲婷婷不會再搗鼓詭計,於是也就不再跟着她了。

厲婷婷的求職生涯,一開始不太順利。

每天早上,厲婷婷會和他們說,今天幾點有個面試,是什麼公司,在什麼地方,因爲她的行蹤都得申報。然後晚上回來,錦衣衛們看看她的臉色,就大約明白了:今天又沒戲。

厲婷婷剛開始,閉口不談找工作的事,她大概認定那些和他們無關,或者覺得講了也白講,他們都聽不懂。

但是後來遇到一些囧事,厲婷婷就忍不住在晚餐的飯桌上發牢騷。

“……問我什麼星座的,我說我是射手的,那個HR就一副瞭然的樣子,說:哎呀你是射手的?我們公司不要射手座的”

遊麟聽得一頭霧水:“爲什麼不要?”

“說,射手座的太自我爲中心,太自由散漫,無法融入他們的集體裡,會破壞公司的團結心”

遊迅差點把麪條噴出來

“哪有這樣的公司”厲婷婷憤憤道,“哪有拿星座來挑人的?既然不要射手座的,一開始怎麼不在人才網上標明呢?下次是不是還得給我排個八字?”

“下官上次給陛下處理應聘資料,他可沒說要看星座啊。”蕭錚摸摸下巴,“不如,娘娘,你去應聘陛下的公司,他正好做人力總監。”

“閉嘴”厲婷婷沒好聲氣地說,“我就是去掃大街,也不去他的公司”

“……”

“告訴你們吧:做HR的,全都是一丘之貉”她恨恨端起沒吃完的面,咚咚快步上了樓。

後來次數多了,姜嘯之就忍不住勸厲婷婷,沉住氣,別被這一次次的拒絕給弄灰心了。

那時候倆人在廚房裡,厲婷婷蹲在地上,埋着頭,一聲不響摘着小蔥。

今晚她來做飯,這是她主動要求的,這一個多禮拜,都是丁威他們做飯,她一直跟着吃,不好意思。厲婷婷說她也該來做一餐飯。

她這天買了捲心菜還有熟雞,又買了條鯽魚,打算做紅燒魚。這幾天大家都吃得很簡單,丁威他們在跟着蕭錚學車,遊氏兄弟在宗恪那邊有事,姜嘯之在給宗恆打零工,大家都忙,也就沒空好好做飯。

“反正陛下也沒有給皇后限期,這家不行,就再去找下一家。”姜嘯之說。

厲婷婷的樣子有點垂頭喪氣,好半天,她才低聲說:“我知道。”

姜嘯之走到水池邊,彎腰小心翼翼收拾着那條魚,他不是做家務的人,那幾個其實也不是,大家全都從頭學起。

厲婷婷擡頭看他弄那條魚的古怪姿勢,不禁皺起眉頭:“沒弄過魚?”

姜嘯之看看她,老實回答:“沒有。”

厲婷婷嘆了口氣:“您是不進廚房的貴公子。得了,先放那兒吧,等會兒我來。”

姜嘯之想了想,道:“臣慢慢弄,總得有第一次。”

一邊收拾着魚,姜嘯之一邊說:“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找工作也是一樣。”

“我是受了詛咒了。”厲婷婷嘀咕說,“和你不同。”

“什麼?”姜嘯之一愣。

厲婷婷起身,把摘好的蔥放在水柱下衝洗,她淡淡地說:“我爸說,我不聽他的安排,自己一意孤行,闖不出去的。”

“老太爺給您什麼安排?”

“他叫我去教書。”厲婷婷垂着眼簾,笑了笑,“他找了熟人,對方也同意,一家二級學院叫我去教書。”

“給人當先生,那不是很好麼?”姜嘯之好奇,“而且還是大學呢。爲什麼皇后不肯?”

“無聊。我不喜歡那種工作,進去第一天,就知道到退休之前是什麼樣了。”厲婷婷低頭,細細洗着小蔥,“我喜歡畫畫,可我爸不肯。”

“爲什麼不肯?”

“是打小的事兒。”厲婷婷苦澀一笑,“他怕我真的畫出來了,成了名,被你們陛下追查到蛛絲馬跡,暴露了行蹤——之前我在宮裡畫了那麼多,宗恪早就看熟了,一落筆,他就知道是我畫的。”

姜嘯之不知說什麼好。

厲婷婷潔白如玉的手指,在同樣碧綠如玉的蔥管間抹過,天氣涼了,水濺到手上,冰冷。

“擔心太過,乾脆連毛筆也不讓碰,送阿沅去少年宮學毛筆字,不許我去。也是怕我真學出了名堂,一落筆就被你們陛下發覺。”

姜嘯之輕輕嘆了口氣:“老太爺用心良苦。”

“嗯,可不是,現在明白他是用心良苦了,之前哪裡弄得懂?天天爲這些瑣事和我爸生氣,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要畫畫。”厲婷婷說到這兒,停了停,才又道,“現在想來,純粹是習慣使然:上一個爹,天天逼着我練字,六歲開始,每天二十張小楷,寫得好,他拿紅筆圈出來,寫的不好,次日加倍罰;畫,五天要交出一幅來,握着我的手,一筆筆教我畫錦雞翎子,不能敷衍,敷衍了也要罵,交不出就數落我貪玩……”

姜嘯之心裡一動,他知道厲婷婷說的是景安帝。

“到這邊換了個爹,不許畫畫也不許習字,每天都是數學題和英語。”她笑了笑,“我在作業本上畫的那些,都被撕掉燒了。”

“有那麼嚴重麼?”姜嘯之不由停住手,愕然道,“孩子的畫也不許留?”

“孩子的畫?那不是孩子的畫。”厲婷婷搖搖頭,“我在幼兒園的牆上,畫清明殿和紫宸殿,畫殿裡的銅鶴,描那上面‘清仁明宜’的匾額,畫挹翠園的竹子還有荷花……老師說我了不得,要報去市裡比賽,我爸卻嚇壞了,趕緊找來粉刷匠把牆給重新刷了一遍,爲這事兒還給我轉了幼兒園。”

姜嘯之吃驚萬分地望着厲婷婷

看出他的驚愕,她淡淡一笑:“那時候還有殘餘的記憶,後來就不行了,被雲敏用了藥,經過改造——不然會有各種奇怪的併發症——所以,我現在已經不算是那邊的人了,就算再過去了,頭髮也長不出來。至於以前的記憶嘛,還不到四歲,就一點點忘乾淨了。”

姜嘯之沉思片刻,才道:“也難怪老太爺會害怕。”

“是啊,誰見了不害怕?這哪裡是個孩子呢?分明是個怪物。”

她不再看姜嘯之,伸手拿過他手裡的魚:“……我來吧。”

那晚厲婷婷做的魚特別美味,錦衣衛們都很驚訝,沒想到皇后的廚藝相當棒。厲婷婷讓他們敞開了儘量吃,但她自己心情很糟,吃得不多。

次日是週五,姜嘯之去警局,在太平間裡陪着宗恆呆了一天,等晚上回到家,發現蕭錚沒回來,厲婷婷也沒回來。

蕭錚他知道,多半不回來吃晚飯,估計又是哪個女人把他喊去了。厲婷婷是下午出去面試,現在七點多了,還沒回來。

姜嘯之換下外套,進廚房看看,裴峻在做飯,菜色非常簡單,裴峻手藝不行,蕭錚說他“青菜基本靠煮,米飯基本不熟”。好在還有一盤超市買的滷牛肉,裴峻買了兩三斤牛肉,足夠六個人吃了。

“遊麟他們呢?”姜嘯之問。

“在打遊戲。”裴峻頭也不擡地說。

姜嘯之搖搖頭,出來廚房,他又看看牆上的鐘,七點一刻了。

厲婷婷還沒回來。

他拿起手機,給厲婷婷打了個電話。厲婷婷在那邊接了,姜嘯之問她怎麼還不回來。

“擠不上車。”她嘆了口氣,“來了三輛都沒擠上去。攔出租人家也不停,正好是交班時間。”

“臣去接您吧。”姜嘯之說,“再耽誤下去就更晚了。”

厲婷婷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吧,麻煩你了。”

姜嘯之掛了電話,和裴峻囑咐了一聲,自己拿了車鑰匙出門。

厲婷婷應聘的那個地方正好在市中心地帶,這個時間,堵車堵得一塌糊塗,姜嘯之在路上走走停停,耽擱了四十分鐘纔到目的地。

這幾天降溫得厲害,厲婷婷在馬路牙子上吹了兩個鐘頭的風,臉凍得烏青。

她上來車裡,手捂着臉。

“……凍死我了。”厲婷婷哆哆嗦嗦地說。

姜嘯之把車裡暖氣開到最大,又看看她:“皇后覺得好點了?”

厲婷婷點點頭,啞聲道:“強點兒了。”

姜嘯之開着車往回返,他們那房子接近市郊,地方比較遠。

“真要是您在這兒找到工作,那每天都得這麼跑了。”姜嘯之用後視鏡看看她,“您受得了麼?”

“甭擔心了。”厲婷婷笑笑,“人家沒要我。”

姜嘯之莫名其妙鬆口氣:“……是傢什麼公司?”

“做日化的。”

姜嘯之有點奇怪:“那不是皇后您的專業吧?”

“我是學哲學的。專業對口只有去哲學院。”厲婷婷淡淡地說,“沒所謂是不是我的專業,能幹的都得去試試。”

姜嘯之悶頭開車,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道:“您喜歡那家日化公司?”

厲婷婷像是累了,她用手撐着頭:“不喜歡。”

“不喜歡幹嘛要去呢?”姜嘯之理解不了,“這不是和老太爺給您安排那個學校一樣了麼?”

“不一樣,這是我自己找的。”

“哪裡不一樣?您不都不喜歡麼?”

厲婷婷揉着腦仁,“你這人,和你說話怎麼這麼費勁我不快點找到工作,哪裡來的錢?宗恪不是逼着我快點分攤水電煤氣物業費麼?”

姜嘯之苦笑起來。

“陛下沒有逼着您分攤這些費用,陛下是說,等您找到工作以後。他也沒逼着您快點去找工作啊。”

“你不也希望我快點工作、生活儘快上軌道麼?難道我躺在家裡睡大覺你就高興了?”厲婷婷奇怪地看着他。

“臣也沒逼着您去什麼日化公司啊。”姜嘯之嘆了口氣,“既然不喜歡,幹嘛還要去呢?皇后您不是喜歡畫畫的麼?您之前不也給人畫插畫的麼?”

厲婷婷默默注視前方,過了一會兒,才道:“那不是正經工作,錢太少。也不穩定。”

她這麼說了之後,姜嘯之也不好再說什麼,車在燈紅酒綠的現代都市車流裡,緩緩移動。這情景讓姜嘯之想起,京師阜河的夏季夜晚,河面上經常漂浮着的一盞盞小蓮燈。

小小暖暖的橙色光束,順着黑暗的河流無聲飄向遙迢的遠方,一直到海……

“皇后不打算繼續畫畫了麼?”姜嘯之突然問。

厲婷婷不出聲,她坐在黑暗裡,眼神怔怔望着窗外。

“如果就此擱筆,多可惜。”姜嘯之又說,“要是萬一……往後能靠這個吃飯呢?”

厲婷婷笑起來,苦笑,摻着很多疲倦:“做職業畫手,你知道有多辛苦,出頭的希望多渺茫麼?”

姜嘯之握着方向盤,過了一會兒才說:“要是再不畫畫,皇后心裡會不舒服吧?”

“……”

“真的放棄了,再過幾年,皇后會後悔的。”

厲婷婷無奈:“井遙的那些培訓課程都叫你聽去了麼?跑這兒來教我follow your heart,你以爲你是喬布斯?”

姜嘯之想了半天,才道:“皇后,微臣不懂英文。那兩句是什麼意思?”

厲婷婷無奈之極,隨口丟出兩個字:“follow是從,heart是心。”

姜嘯之在心裡琢磨琢磨:“從心?合起來不就是個‘慫’字麼?臣可不是那個意思。”

厲婷婷笑起來。

笑過之後,她幽幽地說:“我不能拿畫筆。一拿起來,就想起我父皇。”

“……”

“之前想不起來還無所謂。如今想起上輩子的事兒,我就覺得是這畫筆害了他。”

姜嘯之不出聲。

“宗恪說的對。”厲婷婷淡淡地說,“景安帝一生鍾情風月,遠君子近小人,不理國事只知畫畫,最後亡了國……也怨不得別人。”

她的聲音到句尾,已經帶上了明顯的顫音,後視鏡裡,她的臉瘦得驚人。

終於,他們離開了鬧市區,車流漸漸減少,姜嘯之開始加速。

“可那是您的父皇,不是您。”他盯着車前,目不斜視,“您用不着替他揹負這些。這兒不是華胤,您和他畢竟不同。”

厲婷婷不出聲。

姜嘯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放心好了,您再怎麼努力畫畫,也不會給您的人生造成大規模災難的。”

厲婷婷驚詫地看着他:“姜嘯之,你安慰起人來,還真是一把好手”

姜嘯之也驚詫地看着她:“是麼?從沒人這麼說……”

“我是在諷刺你聽不出來麼”

“……”

到了家,已經八點半了,姜嘯之和厲婷婷進客廳一看,那四個,老老實實站在餐桌前,桌上的飯菜都還沒動。

“這是幹什麼?”厲婷婷吃驚地看着他們,又看看牆上的鐘,“八點半了啊同志們”

丁威看看遊麟,囁嚅道:“皇后沒有回來,姜大人也沒回來,臣等不敢擅用……”

“我們要是堵車堵到十點,你們難道要等到十點才吃飯?”厲婷婷責怪道,“一個個的都是死腦子,我們回不來,你們就先吃,給我們留點兒就行了。”

丁威他們聽她這麼說,這才坐下來要拿筷子,厲婷婷又馬上打斷他們。

“菜都涼了,先去熱一熱吧。”她嘆了口氣,“往後別守着這臭規矩了,誰晚回來那是他自己的事兒,沒有吃的讓他去吃方便麪。”

她說完,走上樓梯回房間換衣服,上到二樓,厲婷婷又添了一句:“包括我在內。”

等她回了房間,丁威看看姜嘯之:“今天怎麼樣?聘上了?”

姜嘯之搖搖頭。

裴峻把菜端進廚房,放進微波爐。

“她幹嘛不回華胤呢?”他搖搖頭,“當皇后,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也不用這大晚上的站在外頭吹冷風……真弄不懂。”

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姜嘯之只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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