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當晚,厲婷婷就從林展鴻和雲敏那兒,得知了最後一環遺漏的經過,也就是從縈玉自盡到他們逃離華胤的這段事情。

厲婷婷到現在,依然還記得自己的靈魂被困在那個小小的女嬰體內,一開始那種艱難困苦的痛楚感受,彷彿一瞬間,她就被套上了無數層枷鎖,無法動彈,連手指的蜷曲都極爲吃力。

“這麼說,是乞丐之女?”厲婷婷問。

林展鴻慘白着一張臉,低頭恭敬道:“是。當日事出緊急,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臣與拙荊進宮之前,在東門口子那兒,遇見了一對乞丐夫婦……”

厲婷婷閉着眼睛,默默想了一會兒,才道:“是蓮慈庵附近,那一排棚戶區麼?”

“是。”林展鴻說,“孩子是拙荊發現的,夫婦倆都是乞丐,父親……沒有腿,孩子剛生下來,非常瘦小,狀況不大好,恐怕養不活,拙荊說想要,那夫婦倆就同意了。臣給了他們三兩銀子。”

厲婷婷靜默片刻,忽然一笑:“原來我這身子,就值三兩銀子。”

林展鴻夫婦互望了一眼,沒敢出聲。

“既然是乞丐的女兒,爲什麼我現在,又長回了從前的模樣?”厲婷婷突然問。

“魂魄是公主自己的,肉體受魂魄操控。”雲敏解釋道,“時間久了,肉體自身的特徵就被靈魂慢慢打磨過來了。”

厲婷婷更好奇:“難道那對乞丐的DNA,一點兒作用都沒起麼?”

雲敏苦笑道:“公主請自己看看,難道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樣?”

她說着,遞上一面鏡子。

厲婷婷注視着鏡子裡自己的臉,半晌才道:“嗯,胖了一些,下頜骨也變寬了。”

“人還是從前那個人,細微的改變,並不會影響到整體感覺。”雲敏頓了一頓,“當然,厲鼎彥夫婦的培養,也會起到相當的作用……”

提到厲鼎彥,厲婷婷忽然冷笑:“林展鴻,當初你是怎麼和他們說的?”

林展鴻神色一凜,不敢出聲

“……我知道,你是想讓他們保護我,怕被狄虜追查纔不敢露出痕跡。可這也太過了些我本來是比信任誰都更信任你們,結果倒好把我變成如今這副懦弱模樣,成天畏畏縮縮、怕這怕那,想起來,真是愧對祖宗”

厲婷婷這番話,說得林展鴻夫婦脣青面白

就在這時候,任萍敲了敲病房門。

“婷婷,阿沅來了。”她小心翼翼看着女兒,“哭得跟什麼似的,非要進來看看你……”

厲婷婷微微嘆了口氣:“好吧,讓她進來。”

那晚厲婷婷不斷被親情轟炸,好容易哄走了哭哭啼啼的表妹阮沅,她讓父母都回家去休息,自己卻獨自一人留下,鎖好了病房的門。

這場車禍是有預謀的,厲婷婷能感覺到這一點,雖然她什麼證據都捕捉不到。她很懷疑,接下來那羣狄虜就得現身了。

厲婷婷把這憂患告訴了林展鴻夫婦,卻沒有告訴父母。她知道,他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替她擔心以外。

夜晚,查房的護士也離開了,走廊的燈都熄滅了,黑暗中,厲婷婷獨自躺在病牀上,她依然在檢索着白日回想起來的一切細節。

忽然間,她覺得不對勁,一回頭,卻見窗外站着一個黑影

厲婷婷差點尖叫

黑影靜靜佇立在窗外,他看出厲婷婷發覺自己的存在,就拉開窗戶,從外面翻了進來。

厲婷婷縮在牀頭,篩糠似的抖

進來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徑直走到門口,按開房間的燈。

厲婷婷緊緊抓着被子,死死盯着那人的臉。

男人五官凌厲,眉眼剛毅,他走到厲婷婷的牀前,躬身下拜。

“皇后。”

厲婷婷抖得幾乎無法出聲,她的腦海裡,一個遺忘了許久的臉孔,慢慢和眼前之人重合。

“你、你是錦衣衛的姜……”

記憶重組還未完全適應,名字她想不起來了。

黑衣男人恭敬回答:“皇后果然恢復了。臣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姜嘯之。”

厲婷婷恐懼得直想哭,記起自己的身份,又想冷笑以示輕蔑。

“怎麼?你們陛下趕着要來殺我啊?”她的聲音乾澀扭曲,表情十分古怪。

地上的男人沒有回答。

“白天沒把我撞死,他還嫌不夠,所以現在要你親自來動手?”

“陛下並未吩咐這種事。”男人不卑不亢地說,“皇后所遇車禍,也並非陛下指使。”

“不是你們又會是誰?”厲婷婷眼淚都迸出來了,“分明是宗恪搞的鬼我要是死了,你們什麼都別想得到”

“車禍一事,確有蹊蹺。陛下也吩咐趙王殿下去追查了……”

“趙王?”厲婷婷一抖,旋即又冷笑,“原來你們都過來了啊”

男人不動,不出聲。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皇后,陛下與臣等幾個,並非爲皇后而來,卻是爲丹珠而來。”

“沒門”厲婷婷尖叫起來,“叫他去死吧”

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姜嘯之卻沒怒,他沉吟片刻,才道:“今日臣前來,只是確認皇后平安,至於更多的,陛下自有安排,非臣所能知曉。”

他停了停,才又道:“皇后最近,還是儘量少與林展鴻夫婦接觸,以免誤傷。”

厲婷婷的瞳孔一縮

“你們要殺林展鴻?你們怎麼敢有膽子衝着我來呀”

沒有回答,姜嘯之乾脆起身來,他往窗戶那邊走了兩步,停下:“既然皇后無恙,那臣就先告退了。”

“你們這羣狄虜馬賊下流胚子畜牲不如的東西……”

厲婷婷的話沒什麼效果,黑衣男人沉默着,在她高聲怒罵中拉開窗戶,跳了出去。

之後整整一個月,厲婷婷在極度恐懼中度過。

林展鴻夫婦,厲婷婷很快就聯繫不上了,她無法,不過厲婷婷知道他們自有保命的途徑。眼下,還是先顧着自己要緊。

她不能再在家裡住了,萬一宗恪打算對她下手,還是不要牽扯父母比較好,她保不住林展鴻夫婦,至少得保住自己的父母。她搬家,連趕來陪伴的表妹也不要,遷居幾次,最後只剩一個人。

她知道宗恪沒放過自己,無論厲婷婷走到哪裡,都能看見那些眼熟的面孔,包括曾經在珠簾之外,秘密接了她的懿旨去殺人的那幾個……

但是現在,沒有珠簾了,也沒有了懿旨,只剩下無數雙眼睛,在明處或暗處盯着她,冷冷的。

事發之後兩個月,厲婷婷一直無法安然入睡,幾乎每晚都會頭疼,只能迷糊一兩個小時。她也嘗試過適量飲酒、灌牛奶什麼的,但是效果都不大,厲婷婷走投無路,只好求助一個在心理醫院工作的好友,悄悄給她開些安眠藥。

朋友還是她在《櫻學苑》雜誌社畫插畫時,偶然結交的,是老闆程卓峰的侄女,名叫程菱薇。

“這些藥,不好吃太多。”她對厲婷婷說,“如果是別的問題引起來的,還是儘量去醫院查一下吧。”

厲婷婷苦笑,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只說自己沒什麼病,一般醫院又很難開出這些安眠藥劑,所以只能求助熟人。

“你是心情太差了,過分焦慮,睡眠纔不好的。”對方說,“還是把阿沅叫來一塊兒住吧,彼此也有個照顧。”

彼時,阮沅早已搬去了藍灣雅苑,但是這些細節,厲婷婷不好對外人說起。

“總睡不着,人容易發瘋,我還是先把失眠症搞定再說。”她勉強笑道,“放心,保證不給你惹亂子。”

出來醫院,厲婷婷依然看見那些黑衣人,他們站在對街角落裡,戴着墨鏡,無表情的望着她,幽魂般久久不散。她甚至記得其中一個的臉,那是姜嘯之的手下干將,名叫遊麟的。

……甚至當初,也一度是她的手下干將:明禎七年秋天,遊麟曾在皇后的授意下,設計構陷了靖海公的一個政敵,最終讓那人鋃鐺入獄、死在錦衣衛的酷刑之下。

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沒有持續多久。因爲周太傅等元老的堅決反對,宗恪不得不禁止了皇后的干政。

想着這些陳年往事,厲婷婷拎着包,站在醫院門口,不由神情恍惚。

她還依稀記得,那人叫蘇毓鶴,也是降臣,但和林展鴻不同,是那種真心歸降、一心渴望借新舊交替的機會往上爬的官員。所以當年他抓林展鴻的把柄,也抓得格外兇狠,大概是期待以昔日同儕的屍骨,贏得新主子的歡心。

然而可惜蘇毓鶴弄錯了,宗恪性格寧折不彎,這種君王,不可能喜歡出賣故人的臣子,所以厲婷婷當年纔敢肆無忌憚的下手。蘇毓鶴和蓄雪樓的名ji李眉娘相好,某日趁着蘇毓鶴酒醉,李眉娘哄他隨意寫下幾句諷刺狄虜、感懷過去的詩,又親自作證說,蘇毓鶴酩酊大醉之後,抱着景安帝當年御賜給他的明珠寶刀嚎啕大哭,說了很多放肆的不臣之語……

這一切的幕後“導演”,就是錦衣衛的遊麟。

事後,縈玉一度擔心李眉娘會在審訊中翻供,但是遊麟說,不會的。

“她對蘇毓鶴,是有情,只可惜還沒到願爲他喪命的份上。”

遊麟的語氣很冷,之前蘇毓鶴巴結姜嘯之的那副嘴臉,曾讓這些錦衣衛們暗自冷笑。姜嘯之喜怒不形於色,對蘇毓鶴一向保持着最基本的同僚禮儀,如今既然皇后厭棄此人,那他就讓手下小孩子們去辦這件事,也沒什麼。在姜嘯之看來,蘇毓鶴案,只是天子安撫新婚皇后的小玩意之一。

說到底,蘇毓鶴不是狄人,也不是朝中不可取代的重臣,身後更沒有複雜難動的勢力。

若換了安平侯這種太后親眷,哪怕皇后再如何厭棄、恨得食之肉寢之皮,他也不敢讓手下人去動對方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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