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想到這兒,阮沅靠過來,撫摸着宗恪的胳膊:“……舜天的事兒,真的就沒記住多少?”

“有些重要的風俗,我還是記得的。”宗恪想了想,“比如過年的時候得做一種麪餅,加羊奶在裡面然後放火上烤。這是狄人的傳統,是爲了六畜繁衍,取個吉祥意思,名叫春歸餅。”

“我知道那個好吃”阮沅嚥了咽口水。

宗恪笑起來:“嗯,你吃的是宮裡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選的上好的麪粉,上好的羊奶,工藝小巧精緻。普通狄族百姓也做,恐怕就沒宮裡這麼捨得放羊奶、放奶油了,做得也沒宮裡精緻。但不管怎樣,吃這種餅是狄人過年的風俗。最近一二十年,這習俗逐步蔓延到中原來,齊人也開始吃,但是他們少見羊奶,也受不了那個味兒,就用牛奶或者乾脆用蜂蜜代替,更有甚者,往裡填餡兒:南瓜,飴糖,或者果仁之類。”

“恐怕不地道吧?”

“何止不地道?簡直不知所謂呀”宗恪笑道,“江南四縣做出來的春歸餅,和墨州、燕州的春歸餅,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有往春歸餅裡填南瓜和飴糖的道理?春歸餅本是夾着牛羊肉吃的,填進去這些甜膩膩黏兮兮的餡兒,還叫人怎麼吃呢?這就像拿怡口蓮來包餃子,你不覺得噁心啊?”

阮沅想了一回,真覺得有趣。

“那,還有呢?”她來了興趣,“還有什麼風俗?”

宗恪看看她,笑:“怎麼?真想當狄族姑娘?”

“嗯。所以現在就得弄清楚。”

宗恪想了想,才道:“婚喪嫁娶方面,我倒是瞭解得不少。據說狄人結婚時,男方要給女方送去‘十六樣’作爲聘禮。”

“哪十六樣?”

“自然是牛、羊、馬匹、皮貨、首飾、衣服、還有手工製作的一些東西,比如姑娘用的妝奩盒,我記得不是太全,總之一共十六種,少一種都不行。”宗恪笑了笑,“窮也娶,富也娶,不過是這十六樣東西奢簡不同,富人家娶媳婦,牛羊成羣,上等絲綢,妝奩盒也肯定是鑲金嵌玉、寶石滿眼;窮人家嘛,牛一頭,羊幾隻,幾件布衣服,一個銀鐲,至於妝奩盒,金的銀的置辦不起,弄個木頭的也行。”

“總之,就得十六樣?”

“對。”

宗恪說完,等了半天阮沅都沒動靜,他扭過頭來看看她,卻發現她一臉神思遐想的樣子。

他笑起來:“想什麼呢?”

“在想,下輩子,我要投生去做個狄族姑娘。”阮沅慢慢道,“你也還是狄族人,咱們還是在一處,就在墨州、燕州那些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生在什麼豪門,普通百姓家就行。”

宗恪握着她的手,輕輕吻着她的手背:“……咱們就從小一塊兒長大,村裡那麼多小夥子,全都圍着你轉,可你一個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我。”

阮沅溫柔地笑起來。

宗恪繼續說:“到了十六七了,我爹我娘就去你家提親,可你爹不大樂意。”

阮沅睜大眼睛:“爲什麼不樂意?”

“大概,我家太窮吧。”宗恪笑了笑,“他想把你嫁個更好的人家,富裕點的,彩禮置辦得也多。”

阮沅微微嘆了口氣:“然後呢,我爹就和我說,別死心眼了多得是好人家,爲什麼要看上那個窮小子呢?村裡張財主來提親了,他家二小子除了滿頭癩瘡,平日發發花癡,抓着自己的孃親喊‘大嫂’,然後站在村口流流口水之外,也沒別的毛病,你嫁過去吃穿不愁,往後還能做財主奶奶,多好”

宗恪聽她說得有趣,笑出聲來:“那你怎麼辦?”

“我當然不依啊”阮沅說,“我怎麼可能願意嫁給那個癩頭的花癡?我說我不幹,我就要嫁給你。我爹生了氣,說,除非讓你家備齊那十六樣,牛羊還有馬匹,都不能少於他提的數,金鐲子銀鐲子都得有,妝奩盒也要鑲上珍珠”

宗恪聽了直笑:“這可是獅子大開口,我們家既然那麼窮,這讓我上哪兒去弄錢呢?”

“是啊,我聽了也愁得哭,其實要我說,就算你扎一隻竹馬來做聘禮,我也肯嫁的。可是我爹性子執拗,既然發了話,必定非得辦到的。”阮沅嘆了口氣,“我白天想,夜裡哭,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到這兒,倆人都沉默下來,就好像真爲這犯了難,找不到出路。

“真的沒辦法了?”阮沅扭過臉來,望着宗恪。

宗恪眨了眨眼睛,望望天花板:“然後,那年瑒兒回舜天祭祖,微服私訪,路過咱們的村子,碰巧聽說了這件事,就把兩錠馬蹄金送給了我……”

阮沅撲哧笑起來

“你個沒出息的”她笑罵他,“下輩子還指望兒子幫忙你讓瑒兒怎麼想”

宗恪也笑:“好吧,不要瑒兒幫我。那我跟着馬隊到淵州販絲賺錢,積攢下銀子再回來娶你。”

“那恐怕來不及。”阮沅慢慢地說,“你是想着出去的,可我覺得來不及。後來我想了個法子,我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銀子再加上首飾,悄悄給你,叫你去換成彩禮。誰知你這個笨小子,事兒沒辦好,還漏了餡……”

宗恪詫異:“啊?我是個笨小子麼?”

“這輩子太聰明,下輩子就變笨了。”阮沅慢條斯理地說,“籌辦途中,被村裡人察覺,就告訴了我爹,我爹氣得拿鞋底抽我,罵我吃裡扒外,還沒過門,就把孃家東西悄悄往婆家送。”

宗恪嘆道:“那可怎麼辦?”

“然後我爹就把我關起來了,可是我娘疼我,夜裡悄悄就把我放了。”阮沅嫣然一笑,“咱們就私奔了。”

“……”

“咱們就跑出去了,跑得遠遠的,去了村裡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柔聲說着,撫摸着宗恪的後頸,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脣,“咱們倆在外頭隱姓埋名過日子,再過一兩年,有了孩子,我就說,咱們回去看看吧。”

“然後咱們就抱着大胖小子回了村子。”宗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阮沅的腹部,“你爹孃看你回來,氣也不氣了,也不罵你了,只顧着看外孫有多麼可愛……”

明明是平常的句子,阮沅卻不由心裡一酸。

“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們也拿我們沒轍了。”宗恪擡頭笑了笑,“張財主家的癩頭花癡,見了你還是照樣流口水,你抱着兒子對他說:再敢過來,我叫我男人把你打個腦袋開花”

阮沅被逗得笑了半天。

“後來,咱們又生了幾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阮沅低聲說,“再後來,孩子慢慢大了,一個個長大成人,咱家的閨女生得俊,提親的人上門了,踏破了門檻。”

“咱們給閨女挑了戶好人家,選了吉日嫁出去,誰知道,她就跟她娘似的吃裡扒外,總偷孃家東西往婆家送,每次回孃家,咱們聽見了消息,都得趕緊把好東西藏起來。”

阮沅撲哧一笑,又握拳捶他:“你怎麼這麼說我?誰叫你家那麼窮?”

宗恪也笑,抓住她的手道:“好吧。閨女先不提,咱們還得忙着給兒子娶媳婦,準備彩禮,又是那十六樣。”

“嗯,這次咱們不能再馬虎了,好好的準備了十六樣送過去,把媳婦娶進了門。”阮沅說到這兒,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

“誰曾想,這個媳婦厲害得緊,在咱家橫行霸道的,後來添了孫子,更是厲害升級,兒子不向着咱們,盡向着他媳婦,過門還沒兩年,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宗恪哭笑不得:“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分家唄。”阮沅也苦笑,“叫兒子媳婦單獨出去過,咱們過咱們的。分家第二年,春節,兒子帶着媳婦孫子來拜年,等他們走了,我才發覺做好的春歸餅,被媳婦不聲不響偷走了五六個。”

宗恪吃驚:“怎麼會發生那樣的事?”

“怎麼不會?”阮沅悻悻道,“就是趁着孫子給我們磕頭的時候偷的,我昨兒個才做好的,少了那麼厚厚一摞。”

“那怎麼辦?”

“我當然生氣,氣得跑去村口罵,村裡都知道我和兒媳處不好,也不敢出來勸。”

宗恪搖頭:“唉,算了,不就是幾個餅麼?”

阮沅點頭:“嗯,到那時候,你也還是這句話‘算了,不就是幾個餅麼?’我聽了更生氣,這不是少了幾個餅的事,而是她不該偷,哪有上門拜年,卻偷婆婆做的餅的?”

宗恪被阮沅豐富生動的想象力給帶入,他不禁問:“那後來呢?”

“後來嘛,我就爲這生了氣,更生了病。”阮沅頓了一下,“然後我連氣帶病,就死了。”

事態急轉直下,宗恪瞠目結舌望着她

阮沅轉過臉來,憐憫地望着他:“於是,就剩下你了。”

她的聲音不知爲何,有點發顫。

宗恪到這時候,纔有點明白,阮沅爲什麼要講這個故事了。

“嗯,就因爲你是被兒媳給氣死的,我也不在那兒呆着了。”宗恪接着說,“反正剩我一個,去哪兒住都是一樣。我說我不想再見到他們,就一個人往山裡頭搬,搬得遠遠的,往北,去那種沒有人煙的偏遠地帶,在那兒住下來,進山的獵人都找不着我。”

阮沅靜靜聽着。她的眼前,慢慢浮現出翠綠山巒的樣子:春天的野山裡,到處都是綠得發黑的植物,雨落之前潮乎乎的氣息,像幽暗的水草,紅腦殼的蜻蜓慢慢飛着。有野獸,卻沒有人跡。

“我就打些兔子,挖些野薇菜、黑南瓜菜來吃,到了冬天,要麼就自己破冰捕魚,把冰塊敲碎了煮水喝。”宗恪說,“自己搭了個窩棚住在裡面,帶着條老狗。反正也七老八十了,住哪兒都一樣。我還是愛喝酒,偶爾就拿着獵捕到的獸皮下山,去換些酒來喝。後來下雪冰封了道路,供給越來越難弄到,我就不大愛下山了。再說每次我去村上,都會討人嫌。”

“討人嫌?”

宗恪笑起來:“因爲酗酒,又愛鬧事。喝醉了我就去兒子家罵他,罵他娶了媳婦忘了娘,村裡人都像看熱鬧似的看着,我就拿石頭砸他們。有人就說我瘋了,還說,如果老太婆在的話,我絕不會是這個樣子。”

阮沅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哽得難受。

“喝了酒的人,脾氣通常不會太好。”他眨眨眼,“於是,變成老頭子的那個我,就索性不出去了,呆在家裡自己釀酒。最寒冷的冬季,就靠自己釀的劣酒度日。住的是窩棚,用那種老式的燒木頭的爐子,你也許見過,就是煙筒暴露在外面的那種,然後呢,有年冬天……”

“怎麼了?”

他停下來,看看阮沅,“想聽結局麼?”

阮沅的嘴脣抖了一下,不敢出聲。

“有年冬天,窩棚起火了。”宗恪慢慢說,“那種煙囪不安全,火星會濺落下來,而且我又剛好喝了酒,酩酊大醉。”

阮沅的腦海裡,浮現出那間窩棚在冰天雪地中,熊熊燃燒的情景,鮮紅的烈焰竄上高空……

徹骨劇痛突然襲來,阮沅哇的一聲哭起來

見她竟哭起來,宗恪慌了神,趕緊抱住她:“好了,我不說了,阿沅,我不說了其實我沒事呀我沒說完呢窩棚着火的時候我稀裡糊塗爬出來了,兒子和村裡人來救火,我還怪他沒給我打酒來,把他嚇一個跟斗……”

可是這種後續的勸慰,一點效果都沒有,阮沅越哭越慘,哭得撕心裂肺,像被傷了心肝,不管宗恪怎麼說笑話、說自己沒事都沒用。

“爲什麼要這樣?”她邊哭邊說,“爲什麼不能好好的?”

宗恪苦笑,沉默半晌,他才說:“該是我來問你:爲什麼不能好好的?幹什麼要丟下我先去死呢?你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阮沅聽他這麼說,更加傷心,眼淚止不住如泉涌。

“那也不許你死”她抓着他的前襟不肯鬆手,啜泣道,“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死。”

宗恪心中苦澀難言,用手給她擦着淚,悄聲道:“你這簡直是不講道理。”

“我就不講道理就不講道理”她蠻橫地抓着他的衣服,埋着頭,泣不成聲,“我就不許你有事就算我死一百次,也不許你死”

宗恪沒法再和她辯論下去了,他只覺酸楚不已,不由緊緊抱住阮沅,吻她額前的發。

“是我不好。”他低聲說,“不該和你嘮叨這些。這輩子都還沒過完,說什麼下輩子呢。”

“先答應我。”阮沅哽咽着,擡頭看他,“不許有事……什麼時候都不許我要你一直好好的,這輩子不準有事,下輩子也不準有事。”

阮沅的字字句句,像用銀色的小刀,銘刻在了宗恪的耳膜,落在了他的心間。

“好,我答應你。”他終於低聲道,宗恪的微笑裡,像是藏着隱隱淚痕。

自那之後,宗恪就再也不提此類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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