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森然。小婢靜靜地站在邊上,心下惴惴。楚王聽了自己傳來的訊息,已經一盞茶沒有說一句話了。而自己帶來的消息卻是一個喜訊,楚王通緝的那個叛逆之人已然被義士殺死,他的頭顱已經送到了宮門口。按說楚王應該是如釋重負喜悅不勝纔是的。然而此刻小婢偷眼望去,卻只見倨然高坐的王素衣錦紋,臉色異常肅穆。

一聲長呼自門外飄進:“鄢後求見——”小婢往外看了一眼,回眼時忽忽一驚,石頭般不言不動了一盞茶時候的楚王已經站起了,身上披的綃巾滑落在了地上,神情卻迷茫呆滯。

鄢後進了來,斥退小婢,神色淡然莊重。王掃了她一眼,目光漸漸冷厲起來,難得的有了一點殺意。鄢後靜靜地看着他,自己的王,自己的丈夫。然後微笑起來。就連當初那個開始的時候,也未見這個文弱沉默的男人憤怒如此。畢竟,他還是有血性的。

“你滿意了,是吧?十年前我殺了她的丈夫,十年後我殺了她的兒子。無論如何,我都只能遙遙望着她了,你也可以滿意了。”楚王的聲音飄忽傳來,眼睛深不見底。鄢後的心輕輕顫了一顫,尖銳的絕望的氣息從這個男子的模糊面容裡散開,慢慢又模糊在了宮室曖昧的空氣裡面。

“你要殺掉那個人?”鄢後遲疑着問。

“我要親手殺掉那個人。”楚王的聲音依舊飄忽。

鄢後變色,剛想阻攔,高臺上的王已然拂袖而去。遠處傳來了悠長的呼聲:“除逆義士覲見——”鄢後頹然坐下,苦苦笑着,輕輕道:“你殺了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兒子,是不是還想爲了她殺掉你自己?”

大鍋高高架起,執行的宮人們驚疑不定,不知沉默難測的王,又想出了什麼兇險的刑法。那個送來頭顱的女殺手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她的目光掃過的時候宮人們覺得遍身冰涼。宮人們感受到了這個殺手的靜謐殺氣,卻無法看透王的意思。

王高坐着,遠遠望着底下的鍋子,裡面盛着的水漸漸燒開。他苦笑,居然還要損毀那個女子的孩子的頭顱。他原可以讓侍衛們殺死這個殺手,可是他,卻寧願自己涉險替那個女子的孩子報仇。他盼望着能夠因爲這個而死。他欠這個女子的太多。

而讓他不曾想到的是,眼前要殺的也是一個女子。當這個女殺手抱着那柄名爲干將地劍走向他的瞬間,他恍惚了一下,以爲看見了當年的那個場景。當年他唯一一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抱劍而立,消失在街角。僅僅那樣一眼,他已經愛上了他。

但今日的自己,已然不可能再愛了。他自己知道對於那個鑄劍的女子,自己的感情是何等深邃。他甚至因爲這個殺手如此的動作與表情心生反感——在他的心目中間那個場面是無比神聖的,無法超越與模擬的。而此刻這個名爲拂然的女殺手,一手抱着頭顱,一手抱着劍,神色居然也是肅穆的,絲毫沒有即將得到千金的凡俗的喜悅。那樣的靜穆隱隱又合了楚王的心意,增了一點點好感。

終於,楚王按下了對於這個女殺手的異樣情緒,才驚覺自己對於眼前這個女子的感情居然是如此矛盾。水已經開了,宮人前來聽候指示。王的目光漸漸冷厲,然後威嚴四顧,沉沉道:“將叛逆頭顱扔下。”

陽光隨着他的聲音倏忽閃了一下,水花飛濺。那個瞬間楚王分明看見了殺手拂然的神色動了一下,她的眼底閃過了說不出的憐惜哀傷。楚王心頭一震,頭顱卻已然落下,拂然的神色也已經平復。“怕是看錯了吧!”楚王想。

沸水翻騰間那個頭顱上下沉浮,恍惚可見。水汽不斷涌出,楚王凝目望去,那個頭顱恍惚跳了起來,恍惚是眥目欲裂的神情張揚在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恍惚聽見了那樣絕望的憤恨的罵聲:“真是個無情無義的王啊……”。楚王大驚,擡頭細看的時候,頭顱已然被掩蓋在了水汽下面,空氣裡安靜得只有沸水冒泡的聲音。可那聲罵聲與它拖長了的嘆息,卻是音猶在耳,恍惚間楚王覺得那聲嘆息,居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居然是他無人時想像了無數遍的那個女人的聲音。楚王驚恐起來,惶恐得無以自拔,彷彿自己正站在那個夢寐中清晰如斯的女子面前,受着她的審判。

楚王一剎那沉浸在瞭如同深淵般的沉痛惶恐間,神色裡浸透了脆弱。卻在這個時候,一個穿透了深淵的聲音悠悠傳來:“王,莫怕。”

拂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樣的話的。

從進了這個深不可測的宮殿起,楚王的神情舉動就讓她難以揣測。原本那應該是個慶功的場面,笑語阿諛,榮耀加身。然而那個時刻,受到榮譽的人與賜予榮譽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着,氣氛變得尷尬而沉寂。

拂然知道自己是沒有法子在那個時候強作歡顏的。而她還有一個冷血的殺手的身份聊作掩飾。但楚王呢?那個可以威脅他生命的男孩死了。他應該是第一個如釋重負的人,他本應該看着男孩子的頭顱開懷大笑,就像所有的暴君一樣。

可是楚王,沒有這樣。拂然甚至一進宮室的門便看見高坐在上的王平靜的臉色下深藏的絕望。她小心翼翼地捧上了頭顱,卻因爲過分緊張而輕輕絆了一跤。盛放着頭顱的禮盒滑到了楚王的面前,禮盒的蓋子戛然打開。男孩的臉正對着楚王的眼神。

拂然並沒有看清楚這個時候男孩的臉色,她不知道幾天之後男孩臉上的祥和神色變成了什麼模樣,她從來不忍再看。她只是看見了那個瞬間楚王的臉色,原本平靜如不波古井的神色忽然從虛無處涌出軒然大波,楚王俊朗的面孔扭曲起來,居然是無法言說的苦痛哀傷。他的眉目緊緊鎖住,嘴角不斷抽搐,雙手抱着那禮盒,不住顫抖。

嘩啦一下,禮盒滑到了地上,倒了開,頭顱骨碌碌滾了出來,從宮室最高的地方滾向門口。

楚王驚呼了一聲。拂然難以判斷他的這聲驚呼涵蓋了怎樣的含義。侍衛們卻開始騷動起來,追趕那個飛轉而走的頭顱,一直奔出了長長的宮室外面。拂然的心彷彿狠狠糾了一下,她呆滯地躬身,道:“不如煮之,以消戾氣。”說完這話,她忽然覺得嘴脣發乾,幾乎幾旬都未喝過一口水一樣,適才的聲音嘶啞得簡直都認不出來是自己的聲音了。

水煮開了,水汽氤氳間她卻又一次看見了楚王臉上的痛惜與惶恐。她從來不曾在哪個男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即使是當年那個擊鋏而歌的男子。她也不自禁一時的心緒迷離,不自禁低低吐出了那樣一句話:“王,莫怕。”

當楚地的王和殺手拂然並肩走到大鍋跟前的時候,宮人們微微有些恍惚的感覺,他們看見陽光下,楚王白衣如練,拂然縞袖輕揚,兩兩相依,竟是如此相得益彰。其實楚王和鄢後不和的事情,宮裡宮外都已是心知肚明。宮人們的想象力又在這個時候飛揚了起來,編織了無數一廂情願的夢想。

拂然柔聲道:“待我揮劍嚇他,他就會安靜了吧。”

楚王微笑道:“正是。”

於是拂然的手無比溫柔地搭向了那柄名爲干將的寶劍,輕輕抽出,然後一揚。分明是女孩子氣十足的動作,便彷彿三十餘歲的拂然還是個小孩子一樣,滿臉都是滿足與歡欣。

於是楚王的手無比隱秘地搭向了那柄名爲莫邪的寶劍,輕輕捏住,不曾揚起。劍藏在了他的衣衫之下,在藏匿的時候便已經出了鞘。沒有人注意到楚王行走的時候,衣衫下面滴滴灑灑的血跡。而楚王自己,絲毫都不曾顧忌到寶劍劃傷腿的兇險,行走間甚至連眉頭都沒有一皺。

所以當兩道冰涼的劍鋒相互劃過的時候,沒有人意識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血光在明麗劍光的映照下鋪天蓋地地涌出,激向了半空當中。陽光底下的血色迷離,然後緩緩,緩緩地落下,落到了高架的鍋中,落入了翻騰不息的沸水裡,溶到了一起。於是一切歸於沉寂。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劍鋒劃過前,那兩道同樣決然而痛心的目光是如何交錯而過的。也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在他們拔出寶劍之前,那個女殺手曾經溫情脈脈地輕輕說了一句:“王,莫怕。”

只是他們的血溶在了一起了,他們的頭顱爛在了一起了。楚王,拂然,赤。

他們再也不會分離。

多年以後,楚國都城外的墳塋上,一個白衣白髮的女子將紙錢燒着。她的身邊斜放着兩柄長劍,猶自嗡嗡地鳴着。女子用她滄桑的手一點點撫摩過墳塋上石碑的自己,她的神色有一點安祥,有一點癡迷,有一點悵惘。她的眼前一點點流過了她逝去的故事,那個虛弱而倔犟的男孩子,那個癡情而絕決的女殺手,那個讓她無從說起的王。她不知道,所有的真相,自己知道了多少,又埋沒了多少。她只是累了,而已。

背後忽然有微風吹過,環佩輕響間一個同樣白髮的女子緩緩行至,卻是一身錦衣,面目蕭索。

回顧,相望。兩個女子的目光輕觸了一下,又同時收了回去。兩相遲疑了一下,卻終又無語。秋風轉過,吹起了幾片尚未燒起的紙錢。

祭奠的未必就是亡人吧,還有自己數十年的流光華年。

紙錢燒起的火漸漸熄滅,祭奠的人亦不顧而去。惟留下了成爲那個孤零零的墳塋,墳塋的石碑上面寫着這樣三個大字:

“三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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