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陷害與自贖(上)
大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留香小築院內,池水似乎要沸騰起來,院外的森森鳳尾也彷彿被烤乾了,到處都熱得令人昏昏欲睡。
祝冰衣只看了幾頁筆記就直打瞌睡,沒奈何,移到廊下竹搖椅裡發呆乘涼。
香菸香灰剛剛從大瓜果房領了兩隻份例的青皮西瓜回來,他們嫌屋內悶,就把客室的四角桌搬到廊下的陰涼裡,圍桌切西瓜花練手藝,一邊嘰嘰嘎嘎地說笑。
青綠的小瓜橫切出鋸齒的開口,讓祝冰衣看了有種凜凜然。西瓜的吃法,他最喜歡的是一刀對切,然後用小勺子挖了來吃。
這樣挖的瓜肉是圓弧形,沒有那種令人不快的尖銳。到近皮處,還可以挖得很薄。半透明的淡紅,像是閉上眼睛看太陽的感覺。紅色的模糊的紋絡,血液在其中流淌……
他轉回頭,仰躺進搖椅裡,輕揮蒲扇,不時喝一口冰鎮過的綠豆湯。
院門口出現兩個人,一白衫一褐衣。穿白衫的是矢羽王子,着褐色侍童裝的是香奴,他稍微落後,替王子打着傘。
綠油傘下,矢羽王子春花般美麗甜蜜、純真可愛。香奴清秀的小臉也讓人賞心悅目。兩人緩步而來,漂亮得令祝冰衣眯起了眼睛讚歎一聲。
他起身迎過去,有點擔心地問:“大太陽的,王子怎麼這會兒過來了?快到那邊涼快着,可別中暑了。”
矢羽王子麪色潮紅,頰邊見汗,向他道過謝,坐進那張搖椅裡休息。祝冰衣坐到他對面的廊椅上,和他寒暄。
香奴收好傘靠牆放穩,從袖中抽出把摺扇,給矢羽王子扇涼。在王子看不見的角度,他輕輕朝祝冰衣點了一下頭,目光中有滿滿的欣喜。
香菸送上杯涼茶,矢羽王子看也不看,有些懨懨地晃着搖椅,似是受了什麼委屈。
“熱壞了吧?有新冰的綠豆湯,王子要不要來一碗?”祝冰衣見他不太愛講話,不由擔心他別是真熱病了。
矢羽王子怏怏地點頭,接過香奴扇子,自己扇着。
香奴和香菸一同取了綠豆湯,矢羽王子喝了一小口,將碗放在桌上。隨後,他擡眼皮看了香奴一眼。
香奴沉靜地施禮,退到香菸香灰那邊,和他們一起吃西瓜。
祝冰衣見他比上次見面時,膚色更加白膩滑潤,想是江南水土比北方的養人,王子也得益了。矢羽王子本來就白得令人稱奇,現在更是讓人說不出話,只覺他越白越美,越美就越令人心折。
矢羽王子搖動摺扇,細風帶起他的綾衫領口,露出頸上一個殷紅的吻痕,他卻渾然不覺。
祝冰衣眼睛微眯,裝做沒有發現,繼續陪他閒聊。矢羽王子卻始終打不起精神,比初見時的活潑伶俐勁兒可差遠了。
“這些天,王子在王府住習慣了嗎?”
“還行吧。就是這兒太熱,我總是出汗,粘粘的討厭死了!”矢羽王子抱怨,扯扯寬大的袖子,“你看!這袖子也太寬了吧?提了半天還只是個袖子,連肉皮子都看不見,還是我們那兒的衣服簡便。”
“穿習慣就好,你們的衣服的確比天朝的要實用些。”祝冰衣客觀地評價。
“那是當然了!可是王爺說入鄉隨俗,我要長待在這兒,就必須穿天朝衣、學天朝禮儀文化,才能和天朝人相處融洽。”矢羽王子繼續抱怨,水噹噹的大眼睛委屈地看向他。
“王爺說的很有道理。融入另一個民族,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從衣着談吐做起。”祝冰衣勸慰他,搖搖蒲扇。
“可是我有努力要融入天朝,他們卻還是不願理我!”矢羽王子委屈地控訴。
“他們?你是我天朝貴客,又是未來蕊王妃,誰敢這麼大膽?”祝冰衣狐疑地問。
“什麼貴客?那些下人好像覺得我是戰敗國王子,都看不起我。當面裝得恭敬,背後卻拆毀我。府裡的門人對我倒還客氣,可是他們都有事要忙,說不上幾句就走了。在王府裡,我連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都沒有!”
矢羽王子說的情況,與祝冰衣所瞭解的王府衆人,實在是難以聯繫起來。他困惑地眨眼,停止搖扇。
“幸好,還有你肯聽我訴苦,又願意和我講話。否則,我真要在這個地方悶死了。”矢羽王子苦惱地嘆口長氣。
對於他後面這幾句話,祝冰衣還是比較能理解的。年紀輕輕一位養尊處優的王子,初來乍到,舉目無親,又處在那樣一個尷尬的位置,想要活得逍遙還真是不容易。矢羽王子現在纔開始發愁,不知是遲鈍呢,還是被蕊王保護的太好?總之,這是他必經的一個過程,但願他可以順利渡過。畢竟像這樣的一個美人日漸憔悴,是所有人都不願見到的吧。
他客氣地請矢羽王子有空常來這兒散心,不必擔心會打擾他。
“祝公子,你太好了!有你這話,我再也不必擔心會在王府無聊了!”
矢羽王子終於快樂起來,他露出一個甜蜜純真的笑容:“我母妃常說我男生女相,太過嬌弱,教導我要堅強,不要總想着去依靠他人。可是,我一見到祝公子,就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好像是面對我自己哥哥的感覺呢!”
“你哥哥?”祝冰衣有些不太適應只這麼會兒功夫兩人的距離就拉近到了親戚的程度,將蒲扇拄住下巴反問。
“對呀,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三王子嗎?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大羣族兄族姐,我算是族裡年紀頂小的。”矢羽王子扳着雪白的手指講給他聽。
“那他們怎麼會捨得讓你上戰場呢?”
“是我自己跑去的。帶兵的是我大哥,他一見我就大發脾氣要送我回去。我就耍賴,他也拿我沒辦法,最後只好隨我了。”矢羽王子得意洋洋地笑,大眼睛裡閃動着慧黠的光芒。
祝冰衣點頭表示明白,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白雪公主一樣的白粉王子其實也是個搗蛋鬼:“你爲什麼要跑到戰場上去?那裡那麼危險。”
矢羽王子白膩的臉稍微紅了一下,他垂下睫毛,有點羞愧地小聲說:“我聽說天朝元帥是天朝第一美人,所以想和他比一比,誰更美。”
祝冰衣的嘴角抽搐,面癱發作。
有這種王子嗎?兩國正在交兵,戰場上將士們血流成河、枯骨盈坑,慘烈而悲壯。他作爲王子卻純情地要和敵首比美醜!大腦短路?吃錯藥了?
“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不小心被他捉住了。”矢羽王子尷尬地吐吐舌頭,模樣可愛之極。
“然後……”
“然後他要拿我換他要緊的幾個手下,我當然不幹!就偷跑,沒想到又被他抓回去了。他威脅我說,我要是再敢逃,他就要把我剝光了吊到旗杆上,讓兩國將士看個夠!”矢羽王子委屈地撅嘴。
“所以……”這還真像是蕊王可能發出的恐嚇,祝冰衣琢磨。
“我只好乖乖地不敢再逃了。”矢羽扁扁嘴,低下頭。
“他只是在嚇唬你,這你也信?再說,不就是不穿衣服嗎,你個男人怕什麼?”
祝冰衣深爲他扼腕。這種程度的威脅就把個一國王子給唬住了,他還真是朵未經風雨的溫室小花啊。
“當然不可以!我北戎男女,身子只給至親至愛之人看!別人骯髒的目光怎麼可以落到我身上?!”矢羽王子凜然地挺身擡頭,一付不可侵犯的高貴氣勢,現在倒真像個王子模樣了。
不過他很快又縮回搖椅,目露驚恐,小聲地補充:“而且,當時爲了捉我,他的手下死了好幾個。他說那話時,身上濺滿了血,纔不是在嚇人。”
“那你怎麼又成蕊王妃了?你不是還有兩個姐姐嗎?”祝冰衣見他嚇得可憐,忙換個他琢磨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的問題。
“那是……我要求的。”矢羽王子眨了眨眼睛,驚恐退去,臉上顯出羞澀和歡喜。
“你要求的?可是,你是男人啊!”祝冰衣又是出乎意料,不禁脫口問道。
“男人又怎麼樣?男人我也想嫁給他!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麼美麗、智慧、性感、成熟、堅定、高貴、優雅……的人!我敬仰他,愛他!”
矢羽王子大聲搶白,在搖椅中坐直身體,臉激動地泛起了紅暈,兩眼閃閃發亮,好像祝冰衣剛纔的問話對他是一種莫大的污辱。
祝冰衣被他突如其來的愛情宣言所震動,半句反駁的話也講不出,唯有低頭認錯的份兒。也對,愛就是愛了,是不是同性有關係嗎?他暗暗想。
“父王本想讓二皇姐來和親,是我硬要自己來的。”矢羽王子見他認錯態度良好,大度地原諒了他,繼續一臉夢幻地講述他的愛情故事,“父王說,我是草原上的獵鷹,離開草原,就等於失去了翅膀。他給我起名矢羽,沒想到居然一語成讖。
“可是,我告訴他,就算失去翅膀我也願意。因爲只要能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他就會給我一雙全新的翅膀!用它們,我可以和他一起並肩飛翔。只要我們在一起,我的翅膀就永遠不會失去!”
矢羽王子臉上是一種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堅決,一種爲愛堅守的義無反顧。這個王子,也許內心並不像他外表那樣不諳世事,而愛情會讓他成長的更快。
祝冰衣默默地想,唯有暗中祝福他。
“原來,你的名字是你父皇取的,有什麼喻義嗎?”祝冰衣想,這些皇帝真有夠奇怪,怎麼都喜歡讓自家兒子長毛?
“父皇說,身爲皇子,天生就擁有比別人多的權力,可是我們不能因爲這個就過度地使用。因爲如果那樣,就會損害自己乃至整個皇家的利益。所以父皇教導我們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千萬不要染上污點,以免累人累已。我們兄弟三人名字裡都有個羽字。”矢羽王子眼中閃動着崇敬的光芒,似在緬懷他的父皇。
那個蠻子皇帝倒也懂得不能失卻民心這個爲君之道,可是,他不應該將自己國家的利益建立在損害別國利益的基礎上。自古侵略者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企圖侵略別國的國家最終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祝冰衣沒有接話,冷靜地思索。
香奴走過來,略微不安地看看祝冰衣,提醒矢羽王子:“王爺今天要早些回府,王子要回寢殿等嗎?”
“嗯!我喝了這湯就走。”矢羽王子姿態優雅地喝完綠豆湯,側臉讓香奴給他拭淨嘴,就起身和香奴迤邐而去。
祝冰衣躺回搖椅,展開身體舒服地伸個懶腰。
這個午後,還真有收穫。蕊王和李響的愛情,和小王子的愛情,都夠可歌可泣的,不過也真夠亂!蕊王手腕真是高超,能讓身份如此特殊的這兩個人都對他愛得死心塌地。也是,那個桃花眼的蕊王是何許人?這種事本就難不到他。
不過,矢羽王子還真不像是皇室中人,天真得可怕。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全盤托出,毫無防人之心,和同爲皇子的蕊王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正在天外飛仙地胡思亂想,院門口突然涌進一羣帶刀侍衛。香菸香灰嚇得急忙跑到他身邊,交換着驚恐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