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選擇

夏洛名荷爾蒙旺盛, 打小發育就比同齡人早,可恨的是結束得也比同齡人晚。小腿上汗毛草叢似的旺盛,貼着的防水創可貼彷彿草原上的蒙古包。

鬥獸棋有一條規則鼠吃象, 鍾在御就是那大膽的耗子, 盯了夏洛名三秒鐘。

夏洛名嗷了一嗓子, 抱着小腿直抽冷氣。鍾在御業已抱着醫療箱湊到吳窺江身邊。

地板橫陳一張創可貼, 還沾着幾根彎彎曲曲的腿毛。

感情剛纔的注視是在吸引注意力, 暗度陳倉呢。夏洛名沒想到這小屁孩看着人畜無害,算計起人來跟吳窺江如出一轍,七竅玲瓏心竅竅師從名師。

吳窺江抓着鍾在御手腕, 膝蓋往他膝蓋窩裡一頂,人就落在腿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兩個人誰臉都不紅。

夏洛名明白了, 解開鞋帶換鞋:“靠, 你真是彎的,誰他媽發誓說直得不能再直!”

鍾在御想他這三年可能在國外, 破鑼嗓子配生硬的普通話,他本就不待見這人,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配一場斬立決。聞言衝他翻了個白眼,狠狠在吳窺江搭在他腰間的手上掐了一把。

吳窺江假裝不痛不癢,反思一秒, 腰間的手扣得更緊, 目光坦誠, 從容不迫地說:“不是不彎, 遇到了想彎的人, 自動進蚊香廠。”葷話和哄人的話都信手拈來,眼角掛上微笑的弧度, “我夏天都用蚊香,能把蚊香掰得完完整整,什麼電蚊香、蚊香拍的,聽都沒聽過。”

夏洛名拆臺:“這麼高的樓,蒼蠅蚊子?臭蟲都不來。”

吳窺江不客氣,神色倨傲,睨他:“這不是來了。”

鍾在御忍不住看他一眼,之前吳窺江是不客氣,就算心裡不爽,但發泄起來也像是隨意一句玩笑,點的炮仗都是清一色的啞炮。這下,他是真火了。

不過鍾在御也來氣,眼不見心不煩,他說:“我去穿衣服。”

目送小屁孩上樓,夏洛名說:“玩真的?”

吳窺江一聲不吭,倦擡眼皮,對他視若無睹。

夏洛名舉手投降:“行行行,我去洗個澡,還用以前住的屋。”他拎起行李袋,滾落一地水珠,“這回我來,是想帶小百走的。”

“他現在很正常,瘋的時候也許你能帶走,現在,去問他吧。順便把你那缸魚也帶走。”吳窺江不再理他,點起煙。窗推開出條細縫,就着冷熱交加的空氣和雪花,裹緊外套。

鍾在御想不通,磨磨蹭蹭出臥室,聽見電動剃鬚刀的細微聲音,意識到是從客房裡傳來的。他有點擔心吳窺江罵他,還是大着膽子過去。沒誰比他更清楚吳窺江有多在乎這兩個朋友。

浴室浴霸未關,才洗完澡,滿室熱氣蒸騰。夏洛名剪完頭髮,正剃鬍須。不戴口罩的他臉色呈一種缺少日曬的蒼白,這三年他過得應該也不好,瘦的皮包骨,但骨架大,臉上棱棱角角分明,非常兇悍。

“小百怎麼樣?”夏洛名關了剃鬚刀,捧水衝臉,“你該認識他吧,老吳對他認準的人都掏心掏肺的,不可能沒告訴你。”

鍾在御沒吳窺江那麼犀利,他見陌生人就慫:“小百挺好的,他爺爺都帶他回家住了。你挑了個好時候。”

夏洛名擦臉的手一頓,不鹹不淡:“你不用諷刺我,換做是你,說不定就不回來了。原本我是想斷了,準備申請離婚,結果廠子就出了事,又是他推開的我。老吳照顧他,是好朋友。我算什麼,離不了婚的前男友嗎。”

鍾在御不知道他怎麼說出這番話的,他站直了:“我沒有諷刺你,你愛回來不回來,小百有我們有百爺照顧。”

夏洛名用擦臉的毛巾擦鏡上的水霧,從鏡裡看他,這回有了點淡淡的心酸:“可我一出去就開始後悔,又覺得是心裡過意不去,分不清是因爲愛他還是感激他。我想了一天又一天,回來還是不回來……”

敲門聲響,吳窺江冷着臉站在門口:“粥熱好了,來吃早飯。”他的眸子就沒擡過,直盯着鍾在御,對夏洛名視若無睹。

鍾在御小跑着出去,看着他被吹冷的背影,想了想,猛地一步趕上去,激靈得不要不要的,拽他的袖口:“老闆,給老師打電話請個假唄。”

吳窺江擡手摸他的後腦勺:“開學沒幾天就請假!”

鍾在御知道他抹不開面,爛泥似的癱他身上:“老師教的我都學過,反正我成績好,落個十天半個月進度都趕得上。”吳窺江抿着脣,他明白是動搖了,更進一步,啞着嗓子,“行不行嘛,家長?”

當家長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吳窺江是開明家長,把孩子從胳膊上摘下來,半扛半抱往廚房走:“只請今天一天,想個理由。”大手下移,迅速準確地在半邊屁股上一拍,開始不正經了,“就說屁股疼下不了牀怎麼樣!”

“那老師得報警告你猥褻。”鍾在御嬉皮笑臉,見他穿的少,眯着眼笑得甜蜜蜜,再次暗度陳倉,撓他癢癢肉。

撩完就跑,鍾在御見客廳狼藉,眼裡容不下一點沙子,擼袖子先幹活。

吳窺江喊他先吃飯,不理會,又去窗邊抽菸。

鍾在御給掃地機器人換了個方向,指揮家犬咬人似的撞他。他不想叫他爲自己改變什麼,眨巴眼說:“我冷。”

吳窺江幾乎把煙掐斷,揚了揚手機:“給百爺打個電話。”百鶴一個午覺能睡七八個小時,貓頭鷹似的在夜裡嚴防死守。

頂難開口的事,鍾在御聽着風送來的碎語,靈機一動,盛了碗龍蝦粥湊過去,在他臉上啄了一口,又吹涼塊龍蝦肉喂他。

吳窺江說着話,戳他的酒窩,掛斷電話,心裡竟然舒暢:“百爺同意見了,說讓小百自己選,他是大人了,自己的事得自己做主,這回他尊重小百的選擇。以前百爺根本不能接受,全當這個孫子死了,小百出事後他是第一個回來的。”

鍾在御如同告狀:“百爺眼裡只有小百。他說的是真嗎?準備和小百離婚。”

“他說你就信。”吳窺江沒腦子地一說,說完一愣,這跟騙小孩你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有什麼區別?實話實話,“差不多吧,感情淡了,老夏那混蛋想離,小百不肯。”

鍾在御捧着碗,手心燙,心裡滾燙:“除非你先不要我,我一定不離開你。”

半拉戳心半拉窩心,冰火兩重天可不是個好滋味,吳窺江有一萬種法子哄他收回前半句只留後半句,但他不說話,奪走碗勺,一勺一勺耐心地喂。

等到雪停日出,暖和許多,早飯就鍾在御被餵了個粥飽。只喝粥怎麼行,吳窺江依慣例點了中式早餐外賣,結果誰都沒動。

到博士小區,正趕上班高峰,高校都是一個上班點,說不定馬路上你按喇叭催我、我假裝撞你車屁股的前後車輛是同校不同專業。

車上誰都不說話,只有廣播裡男女主持人相聲似的播報毫無卵用的路況,早高峰堵成了四面埋伏。

寸移到了九零年代小區,每平米八塊八物業費的物業保安,幾乎查問了三人的祖上三輩,彷彿小區裡擠着全人類的希望。

百鶴和吳窺江的電話驚動夏還妃,保安覈查拜訪信息倒是驚動了她。

許是女人更敏感,不服老的女人美容覺不足,陰沉的臉比暴風雨還可怕,又聽說夏洛名來了,彷彿垃圾車在門口傾倒,簡直想拉上酣睡的百威明公然翻窗。

轉念一想,五樓,算了吧。

夏還妃和百鶴在客廳面面相覷,百鶴打撲克連輸,氣得想摔手機:“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選,想跟着走就滾蛋,我正好清淨。”

這是氣話,瞞不過夏還妃,她不溫不火地化妝,戴好首飾。敲門聲一響,她去開門,衝着門外最人高馬大那人左右開弓,啪啪幾巴掌。

鍾在御要嚇死了,夏洛名連吳窺江都打,這行爲在他眼裡可謂喪心病狂,十分怕他把夏姐舉起來摔下樓。

夏洛名一動不動,任由夏還妃打得臉都腫了,等夏還妃體力不支,他說:“媽,你手疼嗎?我臉皮那麼厚,歇會兒再打。”

這現實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鍾在御一時無法接受,當着衆人的面縮吳窺江懷裡。管什麼待不待見,長雞眼不長的。

夏還妃未婚生子,兒子沒出生就受了老大的罪,出生後就跟墜入地獄似的,端盤子掃廁所什麼活沒幹過?她辛苦工作,就怕兒子長歪,自己這根標杆立得比電線杆子還筆直。所幸兒子一路好成績,拿了獎學金進初中高中,留學畢業,結實了神通廣大的朋友。

她過了幾年苦日子磨到頭的日子,她開明嘛,男兒媳婦出身書香門第,帥的她兩眼放光,欣然接受。

可那事兒,如同禁忌,如同潘多拉魔盒,夏還妃卻恨不得人人皆知。

萬沒想到,最後落得如此悽慘下場。她甚至慶幸,沒提前慶祝。

如果想找,吳窺江可以不費吹飛之力找到夏洛名,不去找,是夏還妃和他默認的。強扭的瓜不甜,損傷的孩子要康復,無論是朋友還是親人,最大的願望無非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