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愛情總是美好的?美好是要付出代價的,普通人有多少人能代得起這種代價。就像整容,整得越美,冒的風險越大……整着整着,就忘了自己的真面目了。”
她說這番話,像個看透世事的哲學家,不再像患了公主病的少女。
我贊同她的話。真實的愛情,總是美好與殘酷同行,世人總是看到美好,對殘酷視而不見。越沉迷於美好,越被殘酷侵蝕。
她手頓了一下,把臉捱到我面前,認真地問:“你是奧賽羅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完全可能成爲奧賽羅,假如飛飛在我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突然出現,我也許會渴望和他死在一起,就此永遠不分離。
沒過多久,我的妝就化好了,她看着我說:“這樣的你,都快連我都會喜歡了,何況頃城。”
我沒看鏡子,轉身出去。
這次,我沒敢靠近舞臺,頃城的耀眼與溫柔,讓我望而卻步。
然而,很快又到出場時間了,上場時,簾幕是關着的。
幽暗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我潛行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坐到湖邊的樹下,等待王子赴約。也許是舞臺的佈景和燈光效果太美妙太真實,我又忘了自己是誰,回到了16歲。
當月光緩緩升起,我聽到了身後細碎的腳步聲,王子來了,我的心,跳了。
於是,我就那麼自然地轉頭,對王子嫣然一笑。
畫外音響起:“在經歷了漫長的思念煎熬之後,苔絲狄蒙娜王子終於打動了奧賽羅的芳心,在這個安靜美麗的夜晚,他們開始了美妙甜蜜的約會……”
“月光”慢慢黯淡,簾幕緩緩合上,第二幕結束了。
我繼續迅速地逃掉,我不想看到頃城的表情,也不想讓他看到不像自己的自己。
太可怕了!他怎麼可以深情到連月光都爲之臉紅,溫柔到連春水都會爲之羞怯,這要我如何抵擋。我的本性,幾乎在那一刻,被抹殺。
當我坐在化妝室裡時,我又看到了自己眼裡更深的憂鬱和恐懼--第三幕裡的婚戲,我是否能夠平靜地和頃城對視?
那裡還有一場吻戲,雖然只是做做樣子……
我覺得天都快要塌下來了,我幾乎想掩面,還好予希和沙綺都進來了。
這是很詭異的畫面,兩個堪稱絕色和情敵的女孩,在幫另一個情敵打扮。她們一個幫我穿衣,一個幫我化妝,三人互不說話,互不正視,彷彿各不相干。一片死寂。
穿婚紗,重新化妝,還有髮型首飾,全部要換過來,那是一項相當浩大的工程。我想我大概能感受得到她們的心情,明白她們爲何如此沉默。這是一場心靈的煎熬。
多麼美麗的婚紗。
她們的心裡一定激盪不已,這件婚紗一定刺激了她們的少女之心,她們既是情場勁敵,又是同病相憐。她們所渴望的,不是給情敵打扮,而是成爲婚紗的主人,哪怕只是演戲。
我擡頭看向鏡子,鏡子裡,她們如此認真,就像自己就是新婚,她們在給自己打扮。
有那麼一剎那,我想笑,但我不可能笑得出來,因爲,最可笑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她們之所以在這裡侍候我,我看起來之所以像個女王,全由頃城給予,廉價而無用。
終於完成了,我看向鏡中的自己,即使冷漠如我,也有剎那的驚豔。
沙綺和予希也在看着我,眼神很複雜,既想哭,又想笑。
更濃重的沉默,瀰漫在更衣室裡,我神遊天外。
“咚咚咚”,有人敲門:“準備好了嗎?第三幕快結束了。”
我提起裙襬,擡起下巴,像一個女王一樣走出去。
我是多麼地害怕鏡子裡的自己,那抵死束縛的女人味,似乎全都要回來了。
那個穿着婚紗雲髻高挽的女子,絕對不是那個行屍走肉的叢琳!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原來那個我到底哪裡去了!
我呢,我在哪裡?我去了哪裡?我是如此的惶然。
簾幕拉上了,演員們迅速歸位,我要擺好走上聖壇的姿勢。
頃城--我一擡頭,就驚恐地看到了頃城,他站在聖壇前,白袍如雪,宛如白蓮,不像塵世中人--我要與他面對面結婚?多麼可怕的事情。
“所有演員歸位!”導演在喊了。
我不敢多看他一眼,迅速跑到舞臺前方中部,背對觀衆,擺出一個傲然挺拔的姿勢。奧賽羅是驕傲的,即使將自己託付他人,也不會失卻自己的尊嚴。
“就這樣別動,開始第三幕最後一場戲--”導演發出指令。
簾幕緩緩拉開,婚禮進行曲緩緩響起,舞臺上的燈光也慢慢提亮。
我隱隱聽到身後傳來的低低的驚歎聲,像黑暗中蠢蠢欲動的獸,欲吞噬最初的我。
而眼前的華麗,更讓我顫然一抖--如此神聖高潔,我怎麼可以這樣站在上帝的面前?
可即使如此害怕這個華麗燦爛的地方,我仍然得把戲演完。
我邁動步子,緩緩走向凝視我的頃城。
只有六七米的距離,無論走得有多慢,也很快就到了,我愈發驚恐地看到了頃城那張漂亮得出奇的臉。我能夠控制自己不流露出膽怯與慌張,卻不能剋制我的心不顫抖。
當我走到他身邊,緩緩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時,他脣邊的微笑,開得更溫柔甜蜜了。
他不是在演戲--我知道。
他看着我的眼神,全然是看着愛人的目光,任誰都能感覺得到。
我強迫自己不要逃避他的目光,我帶着做作的甜蜜的微笑,告訴自己,我不可以輸在這裡,不可以輸在臺下那廣袤的黑壓壓一片觀衆的面前。
如果我在這裡輸了,我將再也無法維持我的自尊。
於是,我第一次對頃城微笑,第一次在頃城面前收起冷漠,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神與笑容。
在別人眼裡,這只是一齣戲,對我而言,卻是一場戰爭。
對外,我要抗衡頃城的容貌與溫柔,對內,我要打倒自己的動搖與驚慌。
這是一場短暫而艱難的戰爭,我不能輸掉。
神父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是竭力維持着虛僞的三年來僅有的微笑,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等等酷刑的結束。可是,我的表演,真的是假的嗎?
神父終於說完了,頃城伸出了手,手上拿着一枚戒指。
我也伸出手,迎接他的戒指,他一手輕託我的手,一手把戒指套進我的無名指。
我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和男人,不,和別人有身體接觸,而且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男孩。我的身體對這麼輕微的接觸,也產生巨大的排斥感,我幾乎就要抽回自己的手,然後掉頭而去。
但我還是剋制住了,儘管我的胃裡已經翻江倒海般洶涌。
戒指戴上去了,然後是“吻”。頃城緩緩地傾身,漂亮的臉慢慢向我靠近,我第一次戴上隱形眼鏡的眼睛,如此近距離地看清了他的五官--那是不能看清楚的危險生物!
看得愈清楚,就愈會受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