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手裡並沒有武器,但他的人看上去卻比武器更令人膽寒。
劉宵禁卻未露出畏懼的神色,過了很久,他忽然道:"你真的要殺我?"
這句話他是對花大姑說的。
花大姑沉默不語,沉默的意思就是默認。她手裡的刀逐漸握緊。
劉宵禁點了點頭,道:"很好,如果我能殺得了他,你就有復仇的機會。"
花大姑開口道:"如果你殺不了他呢?"
劉宵禁道:"如果我殺不了他,你當然更不是他的對手。"
這並不是句大話,三人當中,花大姑的武功很明顯是最低微的。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看花大姑,他的視線轉移到了黑蛇的身上。黑蛇不動。
劉宵禁道:"你的武器呢?"
黑蛇道:"我的人就是武器。"
劉宵禁道:"好。"
"好"字剛出口,他的人就躍出,他腰帶上的一柄玉笛已在手,笛子在不一樣的人手裡,往往會發揮出不同的用處,有人用來打穴,有人用來斷骨,有人用來當棍棒使,而對劉宵禁來說,這把笛子卻有着一些與別不同的用處。
他的笛子剛揮出,就被黑蛇夾住,黑蛇的手剛纔明明還在腰間,忽然就後發先至,夾住了劉宵禁刺來的一擊,劉宵禁不愧是老江湖,手腳不亂,神態自若,黑蛇似乎比他更鎮定,還能戰中作暇,臉上露出冷笑,直直地看着劉宵禁,冷冷道:"看來你的功夫遠不如……"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臉上的表情忽然扭曲,充滿了驚疑與恐懼。
"你……"黑蛇的喉嚨裡咯咯作響,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這就是劉宵禁玉笛的厲害之處,黑蛇夾住了他的笛子,笛子正對着自己的喉嚨,一個人在最得意的時候,當然也是最大意的時候,笛子裡爆射出幾點寒光,直打黑蛇的喉嚨。
這纔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笛子原來只不過是個僞裝而已,這便是他這支笛子的與別不同之處。
黑蛇倒在了地上,眼中還夾帶着懷疑的色澤。像劉宵禁這樣的人,本不該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的。
劉宵禁不再去看在地上蜷縮的黑蛇,中了他笛子中的銀針,就等同於是個死人了,不過遲早的事。
他的目光轉向了花大姑,花大姑的眼中也帶着驚疑。
"你可以動手了。"劉宵禁道,說完這句話他就丟掉了他手裡的笛子。
花大姑還在猶豫着,因爲黑蛇的死法讓她不能不猶豫。
劉宵禁的語氣十分冷靜,淡然道:"這是我欠你們的,你不必心軟,活到我這樣的地步,也已足夠,生死已經不再重要,你動手吧。"
花大姑還沒有出手,但握刀的手卻暴起了條條青筋。
朱嘯還在牆頭上望着,他只能望着,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法子,這件事既與他無關,也全無正邪對錯之分,他完全不能插手其間。
他雖然沒有插手,而他的心裡卻在不斷變化着,他本以爲劉宵禁跟黑蛇會有一場精彩的打鬥,兩人本來就是江湖上頂尖的好手,但這個結果着實讓他感到意外。
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到了此時,居然沒有驚動一個人來,這本是不可能的事。
劉宵禁面色蕭疏,道:"錯過了這一次,再也不會有機會了,你還要躊躇麼?"
花大姑緊蹙雙眉,刀已揮出,揮向劉宵禁,劉宵禁還站在原處一動不動,他本就是有心求死。
花大姑一刀揮出,沒有後招,沒有變化,只有憤怒,她要把這麼多年來的憤怒全都融進這一刀裡,刀像閃電般砍了下來,砍向劉宵禁的脖子,劉宵禁還是沒有動。
刀鋒幾乎已經貼近了脖子,只要再下半分,就要見血。
然後花大姑就猝然飛了起來,飛出三丈外,才跌落下來,一跌到地上就奄奄一息了。
連遠在牆頭上的朱嘯都不免色變,劉宵禁又耍了一次把戲。
他故意激花大姑出手,自己故意裝出等死的樣子,這樣花大姑必將全力一刀,卻也難免鬆懈,他就能抓住機會,在最關鍵的時刻一拳重重地打在花大姑的胸口,將花大姑的肋骨打斷。
朱嘯甚至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出手制止。
劉宵禁將剛剛丟棄在地上的笛子撿起來,又重新斜插在腰帶上,慢慢地走到桌子邊坐下。
本來他非死不可,現在他卻還好好的活着。
朱嘯忽然發現自己低估了劉宵禁,劉宵禁並不真的像他吹笛的時候那般軟弱易傷,他是個很會表演的人。
等到他坐下來的時候,他的眼中又有了些淡淡的憂傷。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
"你們是不是認爲我是個小人?"他在問離死不遠的花大姑跟黑蛇。
兩人都沒有作聲,他們幾乎很難說出一個字來。
"其實我一直都很多愁善感,而且夜夜都在做惡夢,我雖然享盡榮華,卻並不太快樂。"他嘆着氣,道:"活着對我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折磨,一種煎熬。"
黑蛇跟花大姑並不想聽他說這些話,可他卻還在說:"可惜,可惜我卻很怕死。"
世上誰不怕死呢?只是如果到了該死的時候還不死的話,那就是不識相了。
劉宵禁的目光從黑蛇花大姑的臉上掃過去,然後慢慢地向他們走過來,道:"你們,是不是也很怕死?"
花大姑掙扎着道:"怕死?我在五年前就死了,今天我殺不掉你,明天還會有人要你的命,縱然你不想死,也休想活到長命百歲。"
劉宵禁忽然笑了,他自己就算難以永生,但只要自己動一動指頭,就可以立刻要這兩人的命。
他的笑聲很大,笑的肆無忌憚,全然不顧。
然後他的笑聲忽然停頓,就想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咽喉,他的臉上遽然呈現出一種死灰色,灰的怕人。
這時候,黑蛇才用盡力氣冷笑着道:"中了極樂洞的毒,你也只要等死的份了。"
只有朱嘯才知道剛纔劉宵禁喝酒的時候,屋頂上的細線上又滴落了幾滴毒液到他的酒裡,加上他大動感情,縱情歡笑,毒很快地就發作了。
他用手握住咽喉,嘴角有白色的吐沫流出來,接着是紅色的血水。
朱嘯已經不忍去看。
他已經準備走了,他從來都不喜歡悲劇。
他還沒有走,就又看到了一個人走了進來,走進大堂裡。
赫然又是那個偏胖的人,他的後面還跟着兩個人,一個是驅馬載朱嘯來碎雨的車伕,還有個就是古道人的愛徒餘紫靈。
他們怎麼會跟這個人在一塊?這個人究竟是誰?
朱嘯又蹲了下來。
看到這個人又走了進來,劉宵禁的臉色變得比死還慘。
這人在桌子邊坐下來,背對着朱嘯,朱嘯一直都看不清他的面孔。
"真是一出好戲。"這人看了看車伕,道:"是不是?"
車伕立刻道:"是。"
"好戲就要有觀衆看。"這人看了看餘紫靈,道:"是不是?"
餘紫靈也立刻道:"是。"
"我們就當一當這觀衆好不好?"這人道。
兩人異口同聲道:"好。"
劉宵禁還沒有氣絕,還能說話:"你,你們……"
這人嘆了口氣,道:"既然遲早都要死,又何必讓你們做個糊塗鬼呢?"
他指了指黑蛇,道:"你看這人是誰?"
這人當然是黑蛇,陰陽宮的黑蛇。
"過去拉下他的面具來看看。"這人道。
車伕走過去將黑蛇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撕下來,露出一張很俊秀的臉,看到這張臉,劉宵禁不禁吃了一驚。
黑蛇居然是韓三喜易容改扮的。
韓三喜爲什麼要殺劉宵禁?
這人道:"扮誰不好,爲什麼偏偏要扮成黑蛇呢?若是扮成別人我也許還看不出來。"
他又看了看車伕,道:"是不是?"
車伕道:"是。"
這人道:"爲什麼呢?"
車伕道:"因爲我就是黑蛇。"
劉宵禁跟韓三喜都怔住。
這人道:"你在外面也闖蕩了不少年了吧?"
這句話他是問餘紫靈的。
餘紫靈道:"七年零三個月。"
這人道:"已經夠長了,你知道的事應該也不少了吧?"
餘紫靈道:"是。"
這人道:"那你說說,爲什麼韓三喜要殺劉宵禁呢?"
餘紫靈道:"一個人在別人的影子下面活了幾十年,嫉恨了幾十年,已經到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時候了。"
這人道:"要取代一個人並不容易。"
餘紫靈道:"確實不容易,他韜光養晦了幾十年,在來這裡之前又請我們兩個喝酒,把我們灌醉。"
這人道:"你們並沒有真的醉。"
餘紫靈道:"當然沒有。"
這人道:"他的計劃成功了沒有?"
餘紫靈道:"沒有。"
這人道:"所以,你們兩個不如幫幫他們,像這樣活着實在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餘紫靈與黑蛇道:"是。"
話音未落,只見兩道寒光一閃,韓三喜跟劉宵禁的慘呼聲還未及發出,就有兩道血柱從咽喉處噴灑而出,映着昏暗的燈光,顯得說出不的可怖。
花大姑還蜷曲在角落裡,在這一刻,她竟然沒有感到"死"的可怕,她忽然覺得很可笑,說不出的可笑。
雖然斷了幾根肋骨,絞心般痛苦,她還是大笑了出來。
因爲在這一刻,他倏然發現自己活着已經完全沒有了意義,這場仇報復的簡直荒唐之至。
這人道:"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嗎?"
黑蛇道:"就算不是瘋子,也差不多了。"
這人臉現慍色,道:"瘋子留着做什麼?"
黑蛇道:"是。"
又是一道寒光飛起,飛向花大姑。
寒光過後,花大姑卻不見了,就像是被一陣風颳走了。
黑蛇跟餘紫靈正準備展開身形追出去,這人道:"不用去了。"
兩人立即停下。
"你們可曾見過如此高超的輕功?"
兩人都沒有回答,因爲他們的確沒有見過。
"縱觀天下,除了他,再也沒有人身懷如此高絕的輕功了。"
兩人沒有問,這人卻問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兩人搖頭。
這人一字字道:"我本以爲他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十年後,他還是踏入了江湖。"
兩人道:"是他?"
這人道:"是他。"
黑蛇冷冷道:"可惜,今日江湖早已易主,已非他逞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