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問整個小鎮上,哪家的酒最好喝,哪家的滷肉最好吃,哪家的店家人最好,那回答十之是老菜頭的小酒家。
老菜頭賣的酒並不貴,但酒味卻很不錯,因爲這酒是老菜頭家自己釀製的。夥計跟葉盛要了兩碗酒,兩斤滷肉,幾塊乾子,外加幾個滷蛋。
"聽說江湖上的豪客們都很能喝酒的?"夥計問。
葉盛道:"偶爾也會有例外,我就是個例外。"
夥計點點頭,好像覺得他這話也很有道理。
其實葉盛並沒有說實話,葉盛以前浪跡江湖的時候,也是酒到必幹,酒量比水缸還要大,只是自從歸隱山林後,他漸漸地習慣了平淡,也漸漸地不想喝太多的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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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武功這麼好,爲什麼不去鋤強扶弱,行俠仗義呢,在這呆着,不是很無聊嗎?"夥計又問。
葉盛道:"因爲我已經老了,老到沒有力氣去做這些事情了。"
這句話也不是實話。
夥計眨了眨眼睛,道:"要不這樣吧,你把你的武功教給我,以後等我有了絕世身手,就可以劫富濟貧,爲民除害了。"
葉盛搖了搖頭,道:"在客棧裡跑跑堂難道不好?"
夥計嘆了口氣,道:"好倒是好,但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成天做這些事呢?"
葉盛笑笑,他只能笑笑,因爲他既無法答應這個年輕人的請求,也不想打破他的理想。因爲理想遠比現實要好得多。
他的笑容還未從臉上消逝,便有一匹健馬衝到了小酒鵬門前的小道上,揚蹄驚嘶。但見一個大漢飛身下馬,走到老菜頭面前,吼道:"這個小鎮可是平橋鎮?"
老菜頭不說話,忙着將幾塊滷好的肉撈起來,似乎沒聽到大漢的問話。
大漢聲音提高了八度,道:"你是個聾子嗎?"
老菜頭這才擡起頭,道:"客官,你是要喝酒嗎?"
大漢想發怒,又偏偏沒法子生氣,只是道:"你難道聽不懂人說話?"
老菜頭淡淡道:"人的話倒是能聽懂,狗吠就聽不懂了。"
大漢面色大變,怒喝一聲:"你他媽的是找死。"
話音落時,手掌已揮了出去。這一掌還未落到老菜頭的臉上,掌風已經帶起了老菜頭的白髮飄了起來。
"住手。"
這兩個字還沒說完,大漢的手就已經停住了,停在了老菜頭的臉邊,再也揮不下去半分,就像是一尊雕像一樣定在那裡。
夥計張大了嘴巴看了看葉盛,這才發現葉盛的手裡少了一根筷子。
大漢的眼珠在眼圈裡轉來轉去,然後定在了門外的路上。路上很快就出現了一輛馬車,馬車寬大奢華,帶着貴族的氣息。車伕將簾子捲起,躬身低腰。
很快就有個人從車子裡走了出來。這人一襲白衣勝雪,身材頎長,弱如蒲柳,仿似抱恙之軀。他走起路來很慢,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一隻螞蟻。
他雖然走的很慢,但忽然間就到了老菜頭的跟前,他沒有看大漢一眼,只是抱拳哈腰道:"老先生,實在抱歉的很,在下管教無方,方纔多有失禮,還望海涵。"
這句話說話,他手腕輕輕一翻,這才解開了大漢身上的穴道。
小酒鵬裡也有幾個是跑江湖的,自然能看出這套解穴手法之神奇,忍不住悄悄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隔空打穴’?"
"隔空打穴"是江湖上久已失傳的絕技,據說是三百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仁者所創,這種點穴手法完全不需要依賴手或武器,只需憑空發功,就能在一丈之內打住人全身上下的各個腧穴。
老菜頭並不知道這一招的巧妙,只是點了點頭,繼續弄鍋子裡的滷肉,似乎這滷肉比任何人都重要。
大漢吃了虧,這次學乖了很多,一退數丈,跟拉車的馬站到了一塊。
白衣人徑直走到葉盛跟前,躬身行禮,道:"不知可能與費先生同座?"
葉盛從箸筒裡又抽出一根筷子,夾起一塊乾子放進嘴裡,嚼了兩口,才道:"同座倒是沒有問題,只是你要是想吃點什麼,那倒有些不方便了。"
白衣人坐下,他坐的很小心,好像生怕衣服被弄髒了,他悠悠道:"先生仗劍江湖,玉龍縱橫,何苦屈居此等山間野地呢?"
葉盛喝下一口酒,淡淡道:"仗劍江湖,免不了徒生殺戮之想,何必多生罪孽。"
葉盛雖然沒有看他,他卻看着葉盛,慢慢道:"難道先生心中已了無牽掛?"
葉盛執箸的手猛然停住,這句話似乎又觸及到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隱痛。
有些人,有些事,本來連自己都以爲早已忘懷,可是,每逢觸及,卻倍感傷懷,也許,只是因爲藏的太深,藏的太久。
白衣人似乎並未注意到葉盛臉上表情的變化,喃喃道:"人生在世,情字最難勘破,古往今來,英雄美人,俱爲情字所縛,未能免俗。"他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葉盛聽。
葉盛卻似沒有聽到,只是目光一片黯然。
白衣人似乎嘆了口氣,道:"先生也是多情之人,若是還念及舊情,寒江聽竹樓上,主人必將恭候。"
寒江聽竹樓。
"寒江聽竹樓"這個名字他怎麼能忘記,那一年,樓下看她琴歌曼舞,那一年,樓上與她纏綿,那一年,樓外跟她揮劍離別,那一年,那一年,怎堪回首?
白衣人已經走了,他來的匆匆,走的也匆匆,他只留下一句話,卻讓葉盛夜不能寐。
他又坐到了他那張破舊的藤椅上,他每次坐到這張椅子上,都會感到一種悠閒的淡然,但這一次,他的心卻不能平靜。
他忽然想起了路谷瓊的一句話:一朝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
涼風吹在他如削的臉上,吹散了他的亂髮,卻吹不去他心中的悲哀。
他又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又想起了年輕的熱血,還有熱血後的無情。
是有情,還是無情。
多情豈非卻似總無情。
他們的冷漠,他們的無情,真的是無情嗎?
他們心中那種非但無法向人訴說,也無法排解的悲哀,難道只是因爲無情?
也許他們久已習慣。
他們刺出那一劍,沒有傷到別人,只是傷到了自己。
過了許久,葉盛才站起身來,望向天際的弦月。
月光清寒,鋪灑在葉盛的臉上,映的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幾許。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只有嘆氣,因爲有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他一邊嘆氣,一邊轉頭看向自己的小茅屋。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屋子了,他親手搭建的屋子。對他來說,這並不僅僅是個屋子,而是他一直渴望的淡泊。
他無奈地搖搖頭,走進屋子裡,他知道自己一入江湖,就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