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張莊招待所,現在招待所也承包出去了,會對外賣吃的,晚上就這一家還能吃飯。早上的話,也會有幾個推着車子賣早點,自己做點小生意的。
他們就在外面支了一張小桌子,炒了兩個很簡單的菜,高源、李勝利和趙煥章在這兒喝酒,其他人沒過來。
趙煥章悶頭不說話,給自己灌酒。
李勝利見趙煥章已經悶頭灌第三杯了,眼見第四杯也端起來了,他趕緊一把搶下來,忙道:“別喝了,沒完了?”
趙煥章滿嘴酒氣道:“你別管我,不用心疼我。”
李勝利肉疼道:“誰心疼你,我心疼酒,就帶了這麼點,我們一口沒喝,你給我喝完了!”
“你!”趙煥章被氣夠嗆。
高源拿過酒壺,一人倒了一杯,他說:“酒慢慢喝,話慢慢聊。李勝利你也別那麼小氣,下次我給你帶瓶好的。”
“行。”李勝利大方答應。
趙煥章卻慢慢把頭低下來,他有些氣餒地說:“我是不是挺失敗的?”
李勝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看向高源。
高源問:“醫院的財務狀況怎麼會這麼差?我們衛生院明明是地區性醫院,附近幾個鄉的重病人都是送到我們這裡來的,應該業務挺好的纔是。”
“唉……”李勝利道:“其實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們的壓力纔會更大。首先,我們衛生院的工作人員是最多的,這些人的工資待遇獎金,現在全要醫院出。”
“另外,各種設備藥物的購置和維護,這也是相當大的一筆支出,所以說我們的支出也是最大的。可是現在的補助額度是固定的,是很不夠的。”
“可其他藥材成本都在上漲,現在又沒了合作醫療,也沒有了公益金和公積金的補助,這裡面的缺口全要病人自己往裡面填。”
“現在多少人的溫飽問題還沒解決呢,又有幾個人能拿的出這麼多錢?那我們能怎麼辦?逼着他們去借錢治病嗎?還是開刀開一半,讓他們把錢交上了再縫合啊?”
“我們只能選擇用最省錢的辦法來治他們的病,可越是這樣,醫院越沒錢。結果呢,都這樣了,還是有不少人逃費,說我們收費高,要錢多,錢也有不少收不回來。還有一些村子的赤腳醫生也沒了,他們寧願來我們衛生院看病,也不願意去別的村子。”
“以前有赤腳醫生的時候,村子的人很少有出村看病的,除非確實病的很嚴重。因爲在村子裡面看病,都是免費的,來衛生院,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付一點錢的。”
“但現在村子裡面看病,也是自己全付。來衛生院也是全給,而且我們還要想辦法幫病人省點錢,那願意來我們醫院的病人就更多了。病人越多,醫生就越累,利潤也越薄,缺口慢慢就大起來了。”
“所以這一兩年來,大家都要求提高收費標準,一定要拉開衛生院和村衛生室的收費差距。不然大家累死了,也就這麼幾塊錢死工資。”
聽完之後,高源也沉默了。
趙煥章給自己灌下第四杯酒,他的臉已經燒得通紅了,他道:“我就是不明白了,怎麼幫病人省錢,還省出錯來了?這難道不是醫生應該做的嗎?”
“你們說……你們說……”趙煥章眼睛通紅地看着兩位老朋友,他道:“三年特困,那麼艱苦的情況我們都過來了。精簡下放,沒人管我們了,我們餓着肚子也挺過來了。怎麼……怎麼現在日子越過越好,我們反而……反而過不下去了?”
李勝利也聽得難受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酒被喝完,他也給自己灌了一大杯。
高源靠在椅背上,回憶起了從前的艱辛苦難,他道:“那個時候窮,那個時候苦,可大家都窮,都苦,也就不覺得苦了。但一旦吃過甜,就知道什麼叫苦了。”
“以前有塊爛番薯吃,我們就很開心了,可現在再讓你吃爛番薯,你還肯吃嗎?我們現在要吃白米飯,要吃白饅頭,還要吃雞蛋,甚至吃肉。”
“每個人都想過上更好的生活,醫生是人,不是聖人。但現在國家補助,看起來是數字在增加,可現在的錢早就越來越不值錢了,物價越來越高,人心越來越不足。曾經我們是使命高於一切,現在生活高於一切。”
“國家醫療投入的比例每年都在減少,缺的這個口子,醫院只能伸手問病人要。醫生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只能由病人來滿足。醫生和病人本應要攜手對抗病魔,可現在卻不得不走上對立面。”
趙煥章和李勝利都聽得沉默了,連喝酒都停了下來。
“那……那怎麼辦?”李勝利有些緊張地問高源。
這個問題,高源也思考了很久,他說:“不改革當然不行,可過度市場化肯定也不行,能取中間值的,只有合作醫療。”
李勝利和趙煥章對視一眼,李勝利又問:“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集體化的時候了,還怎麼搞合作醫療?”
高源道:“分包到戶之後,農村的合作醫療全線崩潰了,但還有很少數幾個地方仍在維持。合作醫療就是集資看病,這對醫院收入是個保證,對將來的病人也是個保證。我明天再去找王漢章,跟他聊聊,看看能不能搞個試點出來。”
李勝利聽完之後,有些振奮。
高源再看向趙煥章,有些欲言又止:“煥章啊……”
趙煥章卻給自己灌下了第五杯酒,他紅着眼睛說:“高源,老高……對不起……”
李勝利錯愕地看向趙煥章:“你……你爲什麼這麼說,你想幹嘛?”
高源的表情也慢慢凝住。
趙煥章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漬,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李勝利問:“你不會是不想幹了吧?是不是那兩個小子弄得,我現在就去揍他們給你出氣。”
趙煥章卻喊住了氣沖沖的李勝利:“那你說,他們做錯了什麼?”
正欲暴走的李勝利愣在原地。
趙煥章慢慢舉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乾淨整潔的指甲,他低聲道:“他們什麼都沒做錯,錯的是我,我十七歲就開始行醫。無論多髒,多累,我每天都要洗十多次手,晚上都要修剪指甲,我容忍不了半點污垢。所以我這樣的人,是做不了領導的。高源,是我辜負你了的期望。”
趙煥章熱淚滾滾而下。
李勝利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高源心裡很堵。
趙煥章不停擦着怎麼也擦不完的熱淚。
高源坐到他的身邊去,拍着他的肩膀。
趙煥章把頭抵在高源胸口,他流着淚問:“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是。”高源搖頭。
趙煥章又問:“曾經我不敢治病,你說我是含靈巨賊。現在我不敢做院長,我還是含靈巨賊嗎?”
高源認真回答:“你是蒼生大醫。”
聽完之後,頭髮花白的趙煥章竟嚎啕大哭起來。
……
次日,趙煥章遞了辭呈,他從衛生院離職了。高源想邀請他去中醫院,但趙煥章拒絕了,他還是留在了張莊,就像他說的,他生於此,長於此,老於此,也想死於此。
他在張莊個體開業,開了一間小小的中醫診所,就在他們原來聯合診所的位置,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來踐行他認爲的大醫之路,完成他從幼時就發下的普救含靈之苦的宏願。
而張莊衛生院也走上了職工承包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