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浩然正氣

河水冰冷,張鬱青差點溺水斃命,本能抓住了河流中漂浮的浮木。不知過了多久,他撞擊到河岸突出的一塊岩石上,劇痛讓他清醒過來。他手腳並用爬上岸,周遭漆黑一片,他強自撐起精神,走了數十步,忽見一小村落,心中稍安,卻腳下乏力暈了過去。

張鬱青醒來身在一個小茅屋,屋內也無他人。外間數人正在談話。

“縣令,掌一縣治理,本應決訟斷闢,勸農賑貧,討滑除奸,興養立教。未料此賊竟是獨自逃竄。”

“上樑不正下樑歪。齊王尚賣官鬻爵,橫徵暴斂,以斂錢財,奉養封禪泰山的皇帝,哪裡還顧得上黎民蒼生,何況一個縣令!”

“先不要管什麼齊王、縣令,先說說大水的事情吧!”

一名耄耋老者道:“黃泛平原自古洪水氾濫之地,爾等慌什麼?”

葛衣男子道:“黃老,咱們平陰口地勢高不怕河水,但是如今出問題的是瘟疫啊!”

“發大水常伴瘟疫,有何奇怪!”

葛衣男子道:“聊城、東阿、漯陰、高唐、平原都爆發了,日噬千人,染者萬計。”

一名大夫道:“我去東阿看了。十室九空,屍體遍野,道無車舟。與以往瘟疫大不相同,如同惡鬼索命。第一日發熱、乏力、乾咳,第二日鼻塞、咽痛、腹瀉,第三日咯血而死。”

葛衣男子道:“不可再收留逃難者,萬一瘟疫傳染村裡。”

黃老道:“晚了。我裡屋還有一個外鄉人,你是否現在將他趕走啊?”

葛衣男子道:“不敢!”

一名大夫道:“呼吸之間,病邪癘氣早已四散,驅散外鄉人已經於事無補。”

黃公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忠善仁愛,救人於危難,乃儒者本分。”

忽然屋外鬧哄哄的,四人走出庭院。只見三百村民聚集在廣場之上。

前排有人道:“黃公,東阿逃難者發病而死。村中照料送飲食的人似乎也感染了,都有些發熱咳嗽。”

大夫道:“我有湯藥,麻黃桂枝解表,黃芪白朮補氣。或可改善疫情。當務之急,隔離患者以防癘氣傳播。”

一名村民道:“黃公,我們逃吧!”

黃老道:“邪伏膜原,瘟疫暗藏。諸位有可能皆感染疫氣。若向南逃亡,未必能活,卻會將瘟疫傳播到東平、曲阜、博陽,甚至整個齊魯。轂城乃詩學儀之鄉,難道要做千古罪人麼?”

一名年輕儒士,身穿麻布儒袍,頭戴進賢冠,道:“我等學識淺薄,卻也知風骨氣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請黃公吩咐示下。今我等因義而亡,守仁而死,可謂全於先賢之道也!”

黃老道:“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西邊大水堵塞,東邊海水涌岸。唯有平陰口可通齊魯。當今之世,如欲斷絕瘟疫傳染,捨我其誰!我等絕不逃走,絕不亡離,絕不能允瘟疫向南蔓延。”

一名村民道:“我等粗鄙,卻知孟學之道,不失赤子之心。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豈可亡命逃竄,不顧他人之性命。”

有村婦指着張鬱青道:“他呢?這個外鄉人呢?”

張鬱青摸着頭腦昏昏沉沉,道:“我也是感染戾氣,自然留在村中,絕不外逃。”

衆人默然。

那年輕儒士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位小兄弟,可謂得道者也!勿怕!爲了齊魯蒼生而死,青史之書必然留名,我等與介子推、弦高同爲黎民敬仰!””

黃老道:“何爲不朽?立功、立德、立言。立德,謂創制垂法,博施濟衆;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今正是我等立功之時。在村南邊築起高牆,村衛團的青壯守住,防止牲畜竄出,禁止任何人通行。諸位村民皆隔離在家,不得聚會,不得擅自出門。發病者,皆送入地窖。”

衆人散去。

黃老道:“學子們,開講今日功課。”

十名儒生整齊安坐。

黃老講到:“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

張鬱青昏迷數日,時而只模模糊糊見有人前來喂他飲食。一日,他餓醒了,缺不見有人前來送飲食。他強自支撐爬起,只見熬製的藥湯早已涼了,一名熬藥童子倒在爐前。庭院中黃老躺在藤椅之上,屍身僵硬。他再走三五步,只見儒士十人皆發病死去。那年輕儒士面前是臨終前書寫的一幅字: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他走出庭院,村中廣場之上整齊擺放着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屍體,足有二百具。地窖濃煙滾滾尚在燃燒者。他向南邊高牆走過去,希望還有活着的人。卻見七名青壯倚在牆邊,懷抱柴刀,也死去多時了。原來整個村莊都死在疫情之中,無人逃去。

只有離開,或者還有生路。這些人卻捨生取義。張鬱青望着黃老庭院的門匾,喃喃讀着那四個大字:守志不阿。張鬱青曾聞晁榘所講:鄒魯濱洙泗,其民雖無林澤之饒,卻安於桑麻之業,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謙遜有節,骨氣高潔。今日所聞,果如此。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孟學子弟,氣節可比日月。

他決定留下,完成轂城遺願,絕不逃亡傳染瘟疫。他走到一戶人家敲門,那門卻應聲而開,一股子的黴味撲鼻而來。屋頂塌了一半,透着大雨。牆角的牀上赫然是一大一小兩具完整的母女兩人的屍體,孤零零病死牀上。張鬱青又向其他幾戶人家敲門求助,均無應聲。張鬱青隨便選了一處空屋,摸索着找到火塘,幸虧火石尚在,他燃起火堆。

張鬱青接着火光看看四周,牆壁掛獵弓、柴刀布滿灰塵,水缸、米缸空無一物。只得翻看黃老遺書,書雲:“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行義莫過於死義,行仁莫過於捨身,捨生取義,孔孟之訓,先賢之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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