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勝美離了場,中鉢良治道了歉,東風壓倒了西風,這個會也就能繼續進行下去。
不過,大家心裡還是各自醞釀了會想法,有人覺得在索尼如此混亂迷茫的情況下就需要方總這樣淫威式的發聲,也有人依舊腹誹方總和斯金格不菲的關係。
倒是中鉢良治忽然有種一盆髒水潑在頭上的覺醒感。
從一號到現在,他在東京做的事情就是讓人對媒體發聲、抨擊斯金格、遊說各個派系,想着趁機把曾經失手的CEO給奪回來。
中鉢良治認爲自己這次的勝算很大。
但是,方總剛剛的發聲讓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索尼現在出的情況真就能只歸結在斯金格一個人頭上嗎?
換言之,索尼嚴重虧損,憤怒的股東們會認爲是斯金格還是以斯金格爲首的管理層都需要擔責?
自己說是被架空,但既是常務副總裁,又是董事會除斯金格之外的兩名內董之一,怕不是會被股東們一起清洗了吧?
不管索尼是不是不破不立,自己先別被破了啊……
中鉢良治願意在小會上向方總鞠躬道歉,給他這樣享譽全球的商業領袖道歉丟人嗎?不丟人!
最起碼,不要在股東大會上再這麼抨擊自己就行……
中鉢良治在CFO井原勝美離場後浮現了新的小九九,自己都不知道索尼怎麼了,股東們更不知道索尼怎麼了,方總這樣金光閃閃的全球最佳CEO可能就是引領大家想法的明燈。
如果,如果再能獲得方總的支持,撥亂反正是不是就在今朝?
中鉢良治存着這樣的念頭,在談及索尼衰落原因和現實情況時就措辭謹慎了許多。
這麼一冷靜,他再觀察會議室裡的其他高管,覺得他們的表情也有一些莫名意味,不由得心裡發寒。
他說着說着,原有的措辭被打亂,慢慢變成了剛剛聽到的內容。
摸清情況,確認虧損,拋下包袱,重新出發。
方卓喝着咖啡,聽着中鉢良治的發言,覺着順耳了不少,但是吧,中鉢良治潛伏這麼久,既能躬身向自己道歉,又能從現實出發,他這樣的人不能往上推啊。
改革,索尼需要改革,具體要怎麼改……
方卓順便幫索尼思考新未來。
猛回頭,現在看斯金格搗鼓的索尼,有一點是被各路消息人士所批評的,在他上位的這幾年,索尼的電子產品業務逐漸式微,還曾有過被打包出售的傳聞。
他削減了多個產品線,降低半導體業務投入,今年還開始搞向綠色產業轉型的“環境零負荷”計劃。
今時今日,彷彿就印證了不少人對他當初上位的擔憂——非技術出身的斯金格沒有那個基因啊。
他最爲肉眼可見的一點是廢除了原有的決策體制,成功打造了CEO爲首的重要領域決策機制,但這現在也很受指摘。
結果是錯的,所有就都是錯的。
但真正成功帶領索尼中興的平井一夫,他一定程度上也是適應於更西式機制的,6歲的時候就搬到紐約居住,加入的也是索尼美國。
方卓不清楚平井一夫具體是採取了什麼戰略來扭轉索尼,現在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如果是自己來操刀索尼,一是順應輿論,繼續主導改革的旗幟,二是繼續削減員工和拋掉業務包袱,三嘛,戰略重心和產品結構也都需要調整。
唔……
方卓陷入長考,分拆、出售、剝離、裁員、結構、重心,確實不是一個容易乾的活,需要一個內心堅韌和具有魄力、領導力的掌門人。
會議開了好一會,在方卓奠定氣氛和中鉢良治的主導下,大家的發言竟然又漸漸變得踊躍了,不管怎樣,參會的除了個別個的人,都是希望索尼變好的。
中鉢良治後半程讓位於其他高管的發聲,但也在注意方總的態度。
等到真正開始談索尼的未來,他問了一句:“方總,你認爲索尼接下來要怎麼走?”
“剛纔我們的CFO井原勝美提到我和斯金格先生的個人關係,我當初確實是因爲與他的友誼才答應加入索尼董事會。”方卓平靜的說道,“索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也很難過。”
平靜的難過。
“客觀來說,我的更多精力都是放在自家公司上,很難對索尼起到什麼促進作用,今天這個情況,我也無法談什麼索尼的未來,所以,接下來就不再擔任索尼的外董了。”方卓提出了辭職。
他現在最看重的就是與索尼合作的傳感器公司,最早的時候是與索尼傳感器在申城合作成立了冰芯的申城生產線,己方是50%+1的主導運營,後來則是進一步入股了索尼傳感器又加上了其它機構的融資,後續如無意外還會繼續追加。
索尼其它的……當然還有,但現在已經是自家發展更強的階段了。
方卓也要全了與爵士的情誼。
中鉢良治見方總態度堅決,也就從了……不從,認爲不能這樣從了!
現在的方總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提他商業領域的成就,就說他這個對CEO們的銳評,就看他剛纔維護斯金格、抨擊自己和井原勝美的態度,要是沒了索尼外董的職務,索尼的高層怕不是都得在他的炮火之內。
中鉢良治在這場會議上轉變了想法,覺得自己可以贏得方總這個外董的支持來嘗試爭一爭CEO的位置。
他還記得當初方總第一次來東京參加索尼董事會的風采。
“方總,你不能走!”中鉢良治一反常態,激動的說道,“方總,索尼當前混亂,正需要你們這些有卓越成就的董事們的指點,你不能走啊!”
方卓不覺得中鉢良治是真心留自己,也清楚日本人表面上的情感,搖頭道:“已經沒什麼必要了,索尼需要開啓新的紀元。”
“方總,斯金格先生已經離開,索尼現在幾乎全線崩潰,這個時候難道你也要像井原勝美那樣離開嗎?”
中鉢良治不惜拿這次不參會的CFO井原勝美作例子,又說道:“索尼的管理架構要重新塑造,方總,我認爲應該加強提名委員會的職能,而你就是負責委員會的最好人選啊,方總,你不能走!”
他拋出了自己會議過程中產生的想法。
提名委員會是董事會裡的專門委員會,顧名思義就是高管的任命和選拔機制提出建議,一般由外部董事組成。
斯金格主導下的索尼董事會成立了提名委員會和薪酬委員會,程序上是能起到監督作用的,只是,也就是程序上而已。
中鉢良治認爲這個時期正是加強它職能的時刻,也是以此來向方總表了態。
自己是真心留方總的,是能拿索尼的條件來談後續的。
中鉢良治這話一出,東京會議室裡的其他高管就有些驚訝乃至驚愕,提名委員會是有,但這個名義上的委員會現在要尋求方總這個外人……
方卓皺了皺眉,簡單觀察了下屏幕上的衆人表情,但不是特別真切。
他沉吟思索。
話說回來,自己和爵士的情誼也就一般吧,沒把他從易科董事會裡趕走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方總,關於索尼的未來,我們會到紐約再和你商議,也希望能與斯金格先生再溝通。”中鉢良治進一步提出了面談的要求。
把門一關,面談總是更方便。
現在在這易科的Online上總覺得無所遁形。
方卓的神色緩和下來:“索尼的未來值得慎重,我也建議你們與斯金格再進行良好的溝通,大家一起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他只說斯金格,沒提自己,但也沒再堅持辭任外部董事。
中鉢良治的神經反而緊繃起來,認爲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很可能決定自己的職業生涯能不能到一個新高度。
“索尼的未來需要靠大家,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如果再不團結起來,如果再像那個井原勝美那樣意氣用事,或許幾年之後就不會有索尼的名字了。”方卓更新了表態,再次點名井原勝美。
中鉢和方總不約而同點名了CFO,聽起來像是在釋放信號。
參會高管心裡各有念頭,但關於集團未來,確實還需要再好生計議。
中鉢良治在會議結束的時候提了建議,認爲可以接受斯金格的辭職,但這個消息不應該立即公佈,還是需要在紐約溝通之後再以一種更平滑的方式進行。
等到方卓合上電腦已經是凌晨時分,他揉了揉臉,把電話打給了老爵士,簡單說了下這次的參會情況。
中鉢良治的態度出現頗爲不同的變化,目的不是很難猜。
說起來,當年大賀典雄選擇出井伸之的理由是排除法,後來出井伸之被斯金格和大賀一起聯合請了下去,現在,這索尼又一代的掌門人要在前掌門主動辭職的情況下誕生……
索尼的底子還是厚實,經得起兩任掌門人的折騰,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經受住這第三任了。
斯金格在電話裡聽到中鉢良治等人要來紐約,反應十分平淡:“來就來吧,中鉢良治早就想當CEO了。”
“他適合嗎?”方卓問了句。
斯金格沉默一會:“不知道。”
方卓覺得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這些天我也在回想和反思我當CEO這幾年的工作。”斯金格感慨道,“如果當初我沒當CEO,如果索尼沒那麼多虧損,當初讓中鉢良治當CEO,或許他真能把索尼做得不錯,但是,讓他現在來處理索尼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斯金格的索尼生涯已經終結。
他回顧過去,當初自己雄心壯志的要登頂索尼掌門人的位置,意氣風發的與蓋茨討論藍光標準,總覺得會以一個備受矚目的成績完成一切。
但現在,鉅額虧損,主動辭職,漫天批評,光榮逝去,前路茫然。
斯金格是真的不知道什麼人才能帶領索尼前進了。
“爵士,你總要對他們有些建議吧,難不成,你就這樣辭職之後什麼也不管了?我還是覺得劃上一個句號比較好。”方卓說道。
斯金格再次沉默一會,問道:“你會加入提名委員會嗎?”
方卓反問道:“你想我加入嗎?”
“你……”斯金格嚥了口唾沫,忽然說道,“有時候我會覺得,我邀請易科這樣一個對手掌門人擔任董事像是爲索尼植入了特洛伊木馬。”
方卓啞然失笑。
他最近還關注微軟和諾基亞的合作呢,想看那一段特洛伊木馬是否會再度出現,沒想到……嗯,木馬竟是我自己。
“易科只是與索愛手機存在競爭關係,我們在多個領域是合作大於競爭的。”方卓說道,“我是一直這麼看待我們兩家的關係,況且,索愛手機還有愛立信的一半,我不覺得是因爲易科,索愛手機纔沒發展起來,更多還是內部問題,爵士,你覺得呢?”
斯金格嘆了口氣:“也是,現在來看,索尼應該是要重新選出一位日本CEO,中鉢良治有希望,吉岡浩和石田佳久也有希望。”
除了中鉢良治這幾年被架空,石田佳久和吉岡浩都是分管業務的高層,前者是負責索尼電腦娛樂,後者領導電視業務。
斯金格猶豫片刻,還是說道:“其實平井一夫在網絡娛樂上的工作也不錯,他還是很有能力的。”
方卓“嗯”了一聲,心裡琢磨着爲索尼出謀劃策。
斯金格又簡單談了談對三個人的想法,怎麼說呢,索尼幾乎全線崩潰,就是矮子裡面拔將軍吧。
“行,我還是那個意思,總歸是要給公司一個交代的。”方卓看了眼時間,這會已經是凌晨2點,“太晚了,等中鉢他們到了再見面聊。”
斯金格應下,即將掛電話的時候忽然問了句:“維基下面會爆料哪家公司?”
“啊?現在有消息了嗎?”方卓問道。
斯金格說道:“方總你消息靈通,我還以爲能聽到新消息。”
“我也挺關注這個事,從奧林巴斯到索尼到高田,不同領域的不同日本公司,涉及面這麼廣,真不像一般的情況。”方卓分析。
斯金格微微點頭,確實不一般,像是有組織有預謀的。
他放下電話,如果真有方總的摻和,那他就比自己想象的還不一般。
斯金格看向窗外,今天的夜晚格外深沉啊。
第二天,正常上班且關注當前輿論情況的方卓意外收到了爵士打來的電話,第一反應是中鉢他們到了,隨即意識到不可能那麼快。
“方總,平井一夫主動找我,也想拜訪你。”斯金格說了個更讓方卓意外的消息。
方卓是喜歡主動的人,但平井一夫嘛……
他笑道:“沒問題啊,他也想試試爭奪CEO嗎?中午吧,我中午有時間,上午還有個易科的會議,最近在着手公司的雲業務,有些忙。”
易科的雲業務經過磋商,初步確定將會嘗試德、法兩個市場,爲歐洲的中小企業賦能,把雲業務做到亞馬遜、谷歌還沒做到的地方。
以及,易科雲將會從易科YMS裡分出來成爲並行的事業羣YWS——Yike Web Services,進一步提升在公司裡的戰略定位。
上午的易科會議結束也就臨近中午了。
方卓第一次見到平井一夫本人。
相較於斯金格,時年51歲的平井一夫稱得上年輕了。
關於這位,方卓對他的最深印象是他的微笑和大家賦予他的“第一索吹”的稱號,平井一夫在向銀座大樓告別前親臨現場吹起了薩克斯。
不過,今天的平井並沒有笑,反而顯得有些緊張。
“訂好了餐,邊吃邊聊吧,但咱們也不用繞來繞去,有話直說就行。”方卓知道今天這一趟的主角不是斯金格而是平井一夫。
斯金格點點頭,沒有異議。
方卓注意到平井一夫吸了兩口氣,大概是在舒緩情緒。
等到落座之後,平井一夫發揮主觀能動性,說出此行的目的:“方總,你覺得我能擔任索尼CEO嗎?”
“你不行。”方卓直截了當的說道。
平井一夫沒有生氣,詢問理由:“爲什麼?”
“你找到了我,眼光不行。”方卓答道。
平井一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方卓笑道:“我只是一個外董,你應該多勸說爵士支持你,或者多去東京,找我這個外董有什麼用呢?我其實沒你想象的那麼有影響力。”
索尼固然混亂,但局面終究會平定下來,到時候,外董又只是外董了。
“我聽說中鉢良治他們也要來紐約拜訪方總。”平井一夫說着從斯金格這裡聽到的消息,“我也會去東京,但還是希望方總能幫我一把,在董事會上提出我的名字。”
方卓正色道:“爵士和我聊過你,說你很有能力,但索尼這樣的局面,你在這樣四處漏水的船上又有什麼良策?”
平井一夫知道這是外董面對自己的請求而出題了。
他認真的說道:“方總說索尼這艘船四處漏水,那我們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水堵住,要開源節流。”
“索尼的那些包袱全都可以扔掉,我們與夏普合作的液晶面板可以停掉,我們的化學部門可以賣掉,我們的光驅部門可以賣掉,如果光驅賣不掉,那就直接解散。”平井一夫說着自己的壯士斷腕,“還有電腦業務VAIO也可以賣掉。”
他一口氣就提到了索尼的四個重要業務線。
方卓有些驚訝:“你要把它們都賣掉?”
“對,索尼太臃腫了,這些業務不能盈利,只會持續拖垮我們,索尼得了大公司的病,總覺得這些業務可以留着,可以等等看,但現在已經等不下去了。”平井一夫說着自己的觀察。
方卓說道:“你要這樣做,一定會招來非議的。”
“總有人要承擔非議,只要索尼能夠輕裝上陣,我相信會有一個痛苦但清爽的新開始。”平井一夫繼續說道,“不光這些業務,還有索尼在全球購置的不動產,包括索尼大樓,包括東京總部大樓,全都可以換成資金。”
他嚴肅的說道:“我們需要流動的血液,而不是讓它們沉寂在公司的身上腐朽。”
方卓看了眼斯金格。
斯金格沒有表情,像是已經腐朽了。
方卓想了想,這和自己的想法倒是頗爲印證,但平井一夫對業務的觀察和了解更爲具體。
他點點頭:“想要走出泥潭,輕裝上陣是應該的,索尼的業務是冗雜了一些。”
平井一夫繼續談着自己對索尼的想法,包括各個業務板塊的協同,包括把核心領域向影像、遊戲和移動方向的轉移。
他看到自己的侃侃而談換來了方總的頻頻點頭。
午餐的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便聊到了下午一點多。
“爵士確實沒有看錯人。”方卓擦了擦手,稱讚道,“不管具體能不能施行,但你的想法是很變革,很大膽,也很破釜沉舟的。”
平井一夫有些欣喜的點了點頭,方總是索尼外董裡最有影響力的一位。
方卓看了眼斯金格,又說道:“過幾天,我會和索尼過來的高層溝通,真正什麼樣,我沒法保證。”
這個事不好保證啊,畢竟,平井一夫要砍的業務就是他們負責的,什麼電視、電腦……看看他們同不同意被砍。
如果他們同意,自己也沒什麼話說。
平井一夫立即起身,鞠躬致謝:“拜託了,方總!”
方卓搖頭:“不用謝,只是爲了索尼的未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