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
天色還未亮時,已經有人在殺羊宰牛。
今日將會烤上千只牛羊,供赴會的所有人大快朵頤......
海都聽着那磨刀聲,早早便起身,走出帳篷,思考着。
“海都可汗。”有人遠遠站在他的營帳外,道:“秦王請你過去談一談。”
海都有些詫異,問道:“現在?他爲什麼不早說?”
“可汗如果不敢去就算了。”
“他在哪?”
“就在那邊。”那人指了指天池的方向。
海都遂向天池走去。
他帶兩百人住在李瑕這四五千人包圍的地方都不怕,更不怕單獨去見李瑕了。
天池邊點着一團篝火。
李瑕一個人站在那,聽到腳步聲就回過頭來。
海都道:“忽裡勒臺大會馬上要開始了,你早不談晚不談,現在找我談是什麼意思?”
“讓你反應不過來,來不及做準備。”
“狡猾的漢人。”
“大會前的準備,你該做的都做了。”李瑕道:“與其到時候七嘴八舌地談,不如現在我們兩個人把盟約談清楚。”
一句話,海都沉默了。
他發現自己這兩天......着相了。
期待着忽裡勒臺,好像真把這場大會當成能決定蒙古命運的關鍵。
因爲李瑕舉辦得真的有模有樣。
可事實上呢?
那些諸王全都是李瑕的俘虜,巴巴哈爾就是個蠢女人,兀魯忽乃現在還更信任李瑕。
換句話說,整場大會真正需要對話的,就只有他海都與李瑕兩個人。
大會只是個儀式。
他與李瑕,只需要這兩個人把盟約談妥了,這場儀式纔有意義,纔會成爲一場把忽必烈定性爲叛逆,徹底改變大蒙古國命運的大會。
海都凝視了李瑕一眼,在這一刻,對李瑕的印象是兩個字。
——冷靜。
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能讓人在亂世多太多成功的可能了。
“好。"海都道:“我們來談盟約。”
他這兩天已經定下了說服兀魯忽乃、巴巴哈爾的計劃,現在不得不把心神從這些計劃裡收回來,重新思考着如何說服李瑕。
“我們一起對付忽必烈。”
“可以。”
李瑕道:“我希望你能在兩年內攻打一次哈拉和林。”
“我還沒有這個實力。”海都道:“我的牲畜很瘦。”
“你只需要攻打一次,不一定要勝。”
像西域、漠北這些地方,看着很大,但城池不多,駐軍也不多。
好比李瑕這次來西域,只需要偷襲幾場,就好像是佔下了很大的地方,其實沒有。這種地廣人稀,無險可守的地方,來一次,打敗敵人很簡單。
難的是守。
或者說難的是經營。
沒有經營,根本守不了。
哈拉和林也是這樣,相隔數千裡,看起來遠得不得了,其中根本就無險可守,沒有幾個城池,更別說關隘了。
所以,海都只要出兵翻過阿勒泰山,就能直趨哈拉和林......只要不在路上餓死、迷路。
這對李瑕很重要,像上次黃河之戰一樣,這種對忽必烈的牽制是能保他命的。
“我當然也想收回哈拉和林。”
海都道:“但只有等我的牲畜肥了,我才能出兵。”
“貿易吧,我給你鐵器,你給我馬匹。”
“不夠,我需要兀魯忽乃的地盤......”
“不可能。”
李瑕果斷拒絕了。
兀魯忽乃只想守成,保住察合臺汗國現有的領地,對於她以及她那才能平庸的兒子而言已是艱難了。這世道,孤兒寡婦天然就是弱的。
海都則太危險了,有強大的野心、能力。
李瑕絕不可能放任這樣一個人成爲近鄰。
否則,他這一趟來想要穩定西線以便往後抽調兵力往東、往北的戰略意圖就全盤作廢,反而給自己引了個大敵,讓西域永世不寧。
不能以爲能共同對付忽必烈就是朋友。
事實上,忽必烈長期經營漠南,對西域的控制並不強;反而是海都,一旦吞併察合臺,那就是西遼的版圖,是能要了李瑕的命的。
“沒有誠意啊。”海都嘆息道。
李瑕道:“我很有誠意,希望你能雄據漠北,但也只能是漠北。”
“不,你連漠北也想吞併,我看得出來。”
“沒錯,等到我們除掉忽必烈。”
“我就知道你很危險,那我怎麼能輕易幫你?”
“那你走?”
“這樣吧。”海都道:“讓諸王在大會上推舉我爲大汗,你我締結國書,把諸王交給我、再把你繳獲的戰利品給我。作爲交換,我明年就出兵攻打一次哈拉和林,幫助牽制忽必烈的兵馬。”
“別兒哥也希望你出兵吧?”
“不,別兒哥更想攻打旭烈兀。"海都很快就有了回答,“你應該也知道,我已得到了金帳汗國的支持。安狄萬便是替別兒哥來與我會盟的。”
“是啊,阿里不哥也得到過這些支持。”
“你只要說,答不答應。”
“不答應。”李瑕依舊堅決。
答應了這些條件,海都便能名正言順地對察合臺汗國出兵。
“我說說我的條件吧。”李瑕道:“諸王會推舉昔裡吉爲大汗,他會給你分封魯兀思,把阿勒泰山以北的乃蠻部的領地分封給你。”
“呵。”
“這樣就可以形成察合臺汗國、乃蠻汗國、金帳汗國、高昌王國、秦王國五國共討忽必烈的聯盟。”
海都擡起手,道:“沒有好處,我爲什麼要和你聯盟?”
“有好處,你得到了盟友、貿易,還得到了對付忽必烈的機會。”
“太少了。”
“不少。”
“只有不能捕獵的野狗才會去啃食路邊的一點爛肉。我,窩闊臺汗的嫡孫,不可能答應。”
“沒關係,我不急,忽裡勒臺大會還有幾天,你可以考慮。等你認清了,你會答應的。”
“認清?認清什麼?”
“你沒有別的路走。”
“別太狂妄。”海都道:“我怕我忍不住把你這張傲慢的臉踩在地上碾爛。”
李瑕道:“你可以選擇與我爲敵,試試。”
他還是很平靜。
但這句話讓海都有些下不來臺。
片刻的沉默,海都的手指動了一下,像是真想與李瑕動手。
但沒有。
他忽然問道:“你陪兀忽魯乃睡了是嗎?”
像是一句題外話。
又像是在問李瑕“你非要護着察合臺汗國嗎?”
又像是在說“我也可以與兀忽魯乃合作,到時就是我和她來吞併你。”
李瑕不答。
海都又道:“你如果沒和她睡過,那我就不客氣了。哦,聽說你是她的女婿,是吧?女婿。”
他不在乎風度,眼中泛着精光,仔細打量着李瑕,想從李瑕的神色中探知出他想要的東西。
然而,得到的只有一句冷淡的回答。
“你沒有資格問這些。”
“是嗎?”海都道:“李瑕,你別後悔,過幾天我未必會給你這麼好的條件。”
他冷笑着,轉頭,走了。
如果今天,他能向李瑕低頭,他也就不是海都了。
要反抗忽必烈,怎麼能向更弱的漢人低頭?
“我的條件不變,等你答應。我知道你擅長隱忍。”
走了幾步之後,海都便聽到身後的李瑕這般說了一句......
~~
天光大亮。
“咚!”
隨着娘娘廟裡的一聲鐘響,忽裡勒臺大會的第一天就此開始了。
桌案被擺上會場,鋪上柔軟的地毯。
牛羊被架在火上,美酒也被端上......
海都心情不太好,冷着臉與諸王一起落座,很快便有士卒爲他端上酒肉。
安狄萬則坐在對面。
上首還空着幾個位置,兀魯忽乃、巴巴哈爾都還沒來。
“連個美姬都沒有,辦的什麼破忽裡勒臺。”
忽然聽到有人小聲地嘀咕了一聲,海都轉頭看去,見是哈答駙馬。
對於哈答駙馬的抱怨,海都卻有別的看法......只要他海都與李瑕談妥,這就是一場偉大的忽裡勒臺大會。
至於一個廢物有沒有摸到女人的屁股,重要嗎?這些廢物只是擺設而已。
心想着這些,便聽到鼓樂作響,有人走上高臺,顯然是準備唱歌。
哈答駙馬立即又與人交頭接耳,低聲道:“應該先祭祀啊,要唱也是唱祭歌。還有,連個薩滿都沒有。”
很快,李瑕的身影出現,哈答駙馬登時就噤若寒蟬。
隨李瑕一起來的還有三個女人,兀魯忽乃、巴巴哈爾,還有一個陪在李瑕身邊的小姑娘應該就是朵思蠻了。
“暫時還不如她額吉有味道。”海都心想。
他在等待着他的計劃實現,同時冷眼看着李瑕的安排。
······
“碧空如洗,風起雲飛。雲飛馬跑,馳聘四方。客來問我,此爲何方?此爲我鄉......”
隨着鐘鼓,已有人開始唱歌,竟是低沉古樸的蒙古語,且把歌詞編得頗有古意。
海都環目望去,發現圍在會場周圍的至少有千餘蒙人兵士,個個參與到了這首歌裡。
千餘人的聲音匯聚,使得它有些像戰歌。
但不是戰歌。
“河水長,秋草秋。我願家鄉,戰火不燃,和平安詳。雁飛南,琴聲揚,心在家鄉,和平安詳......”
海都不悅地皺了皺眉,極不喜這樣愉悅輕快的調子。
他也很會唱歌,但唱的是更霸道的戰歌,帶着血和征服的豪邁。
然而,回頭一看,只見哈答駙馬雖然一臉嫌棄,但還在低聲跟着唱。
“白氈房,紅太陽。天可汗,蒙與漢,共浴地久天長.....”
唱到這裡,哈答駙馬大概覺得這樣的詞句不妥,聲音愈低,卻被李瑕掃了一眼,嚇得推倒了案上的酒杯。
海都聽得聲響,轉頭掃了一眼,才發現不知爲何,自己竟有些被這歌激怒了。
又熬了許久,這種無聊的開場才結束。
像是李瑕算準了這是他海都能忍受的最長時間。
“諸位黃金家族的子孫!”作爲場上年紀最大者,哈答駙馬站起身來。“
自從六年前蒙哥汗駕崩以來,大蒙古國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大汗......”
海都懶得聽這些鬼話。
殺蒙哥的兇手此時就坐在那裡。
那所有的言語都只是欺騙,毫無作用。
他只盯着李瑕。
但在數不清的廢話之後,李瑕始終沒有說話。
直到場上一陣鬨然,海都才發現,居然是哈答駙馬首先提出了李瑕的要求。
“我認爲應該擁立蒙哥汗之子,昔裡吉爲大汗......”
如果說這件事並不出乎意料。
接下來哈答駙馬所說的才叫賣國求榮。
現在哈拉和林已落入叛賊忽必烈之手。我認爲,昔裡吉大汗繼位後,該往六盤山行宮駐蹕,在六盤山號令各個兀魯思......”
海都倏然看向李瑕,眼中已帶着憤怒。
把大蒙古國的都城遷到李瑕治下,這是侮辱。
這已經逾越了談判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