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新規矩

垂拱殿。

楊鎮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老老實實地應着饒虎臣的問話。

他也知道出了大事。

但瞞不住,昨夜不僅是他一人見到了李瑕,數十人一起飲酒,實在沒辦法。

“之後呢?”

“之後……臣便領着人往酒庫去救火了,真是什麼也不知道啊。”

“果真如此?”饒虎臣問道。

楊鎮連忙低頭,道:“果真如此。”

饒虎臣身子一轉,轉向賈似道,問道:“賈相如何知曉此事?”

“右相說的。”賈似道淡淡道。

程元鳳無奈,點了點頭。

饒虎臣又追問道:“但賈相爲何能一開始就指證李瑕?”

“我跟他有仇,就猜是他了。”賈似道竟是一副無賴嘴臉,道:“一查,果然是。饒參政認爲呢?”

“證據尚不足。”饒虎臣一板一眼道:“眼下只能確定,李瑕領着兩百人入宮增防,場面太亂,與楊鎮失散了。但說李瑕所爲亦可,說楊鎮所爲亦可……”

楊鎮臉色鉅變,慌張向謝道清跪倒。

“皇后!臣沒有!”

“起來,饒公舉例而已。”

這並不是朝會,而是秘議,衆人只談要緊事,很快已無人再管楊鎮。

要追究,也等新皇繼位。

饒臣頭這才繼續道:“賈相只有推測,若推測李瑕能做到,昨夜宮中禁衛將領皆有可以做到。”

賈似道看向葉夢鼎,仰了仰下巴。

意思很簡單——“你來說李瑕之事。”

這是賈似道給葉夢鼎的交換。

榮王一案他將不再提了,不再構陷葉夢鼎。換葉夢鼎供出李瑕派人慫恿其入宮。

因爲,官家本是最大的規矩。

現在官家崩了,場面太容易失控,必須有新的規矩。而饒虎臣最公道,就成了這新的規矩。

倒不是賈似道怕饒虎臣,相反,他很討厭饒虎臣。

認爲對方一天到晚就知道主持公道,不知變通,以直言禍國。

但這次,賈似道受了委屈。那個信任他的官家遇刺了,還有人傳謠言、栽贓他。

大亂之際,受了委屈的人需要饒虎臣來主持公道,贏回聲望。

饒虎臣較真,並不像官家那麼好糊弄。

那行,那就講事實、講證據。

雁過留痕,鬧了這麼大的事,李瑕不可能不留下把柄。

……

葉夢鼎還有些猶豫。

他知道賈似道早晚還是要對付自己。

但至少先把忠王扶上去,到時他便是帝師,有了名義再對付賈似道,何愁不勝?

至於眼下,帝位空懸,賈似道打過仗的宰執實力最強,隨時有可能真去擁立宗室,幸好被程元鳳勸住,還能好好談。

那就只能賣了李瑕了。

“李瑕,確實曾派人聯絡……”

話到這裡,殿外突然一陣喧囂。

葉夢鼎隱隱聽到了什麼,當即變臉,轉頭喝道:“出了何事?!”

好一會,有內侍進殿。

“稟皇后,四川制置使李瑕在宮門外求見,一定要見陛下……”

“陛下……陛下啊!”有官員大哭起來,“他竟還要見陛下……”

“夠了,別嚎了,定國本,嚎給誰看?”

“李瑕不會是殺進宮來了吧?”

謝道清嚇了一跳,連忙擦淚,問道:“諸公以爲如何應對?”

程元鳳更加疲憊,但還是先開了口,道:“臣以爲,宜請李瑕一人入殿,將事實說清楚。”

“不可啊,萬一……”

“夠了。”

“臣附議。”饒虎臣亦應道。

“賈相以爲呢?”

賈似道瞥了程元鳳一眼,心知沒有證據之前,程元鳳不可能完全信自己。

“也好,但須仔細搜身。”

~~

饒虎臣眯着眼,仔細看着向殿中走來的李瑕。

他也曾懷疑過李瑕有叛逆之心,事後又有些自責。

人心是最難辨的,是被陷害的忠臣還是藏禍心的叛賊,誰說得清呢?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看了良久,李瑕的目光始終平靜,步履從容。

……

“臣李瑕,見過陛……是皇后?”

“是本宮。”

“你這個逆賊,來人!還不拿下?!”

“……”

“住手!”

一陣呼喝之後,程元鳳先再次穩住了局勢。

“都住口!今日並非朝會,將你們那套收了!議事。”

賈似道賴得參與這些呼喝,無非是有些大臣平日習慣了,這種關頭還沒完沒了。

饒虎臣則是喝罵羣臣不已,最後道:“爾等恐他叛亂不成?他若真是逆賊,我第一個攔他便是!”

李瑕此時纔開口問道:“不知諸位倒底是何意?”

“李瑕,我便徑直問了,昨夜你可曾入宮?”

“嗯?我昨日傍晚便離了臨安,此時方回,何曾入宮?”

“還敢狡辯?!你昨夜與楊鎮於教場飲酒,數十人親眼見你!”

李瑕訝道:“我昨日傍晚從候潮門出城,臨安百姓上千人親眼見我。方纔歸來,亦有上千人親眼見我。如何與定藩飲酒?”

楊鎮一愣。

他張了張嘴,呆呆看着李瑕。

李瑕只衝他微微搖了搖頭。

楊鎮茫然了一下,低頭自思慮起來。

衆臣卻已是面面相覷。

饒虎臣道:“楊鎮,你……”

賈似道乾脆利落道:“無非是查,請右相查便是。”

程元鳳點點頭,揮了揮手,自有官員出了殿去查。

李瑕於是看向賈似道。

這還是彼此有了殺心之後,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賈似道想了想,親自問道:“你真是昨日傍晚離臨安的?”

“自是如此。”

“當時你在船上?”

“自是如此。”

“今日你也在船上?”

李瑕道:“不僅是臨安百姓,下游諸多百姓,對了,還有守城將士們都親眼見到我。”

“好!”

賈似道撫掌,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尚且信你。”

“既然如此。”饒虎臣一指楊鎮,問道:“那是你記錯了不成?”

“這……許是我酒後醉了,記錯了……”

“你一人記錯,數十將士也記錯?!”

“這……”

“不必再問他。”賈似道擡手止住,道:“那便是昨日李瑕上了船之後,折返回來,故佈疑陣而已。”

“不知賈相爲何這般說。但此事可以查,查是否有小船來回。”

“好,那你便是游回來的,進嘉會門吧?那裡離上教場並不遠,時間剛剛好……”

“夠了。”饒虎臣喝斷一聲,鄭重道:“國之重事,絕非兒戲,賈相能否莫再一派胡言?待查清再說!”

他並非信了李瑕,而是認爲李瑕要麼是與楊鎮喝酒、要麼真走了。

至於賈似道說的什麼游回來,在他看來根本就是胡言亂語。

程元鳳始終不語,捻鬚沉思。

船隻從錢塘江靠近臨安城,守軍必要覈查,不會是乘小船來回。

而賈似道說的游回來並非做不到,但讓人感到過於荒唐了。

此時想來,整個推演都顯得荒唐。

李瑕是有可能做到,但每一步若只差一分事便不成,太勉強了……勉強到相當於沒人能做到。

“此事待查清了再談。”程元鳳擡了擡手,沉聲道:“李瑕,你既離了臨安,爲何又回來?”

李瑕道:“昨日走時,我先上了船,未注意到家中妾氏被季修儀召進宮了,今日回來接她……”

“荒唐!”

“真的,我愛妾唐安安,昨日確被召進宮中。”

“你妾室不在,你昨日不曾發現?!”

李瑕道:“忙中出了差錯,不是常有之事嗎?”

諸人一愣。

程元鳳搖了搖頭,心裡忽然明白爲何賈似道的推演有種不切實之感。

太精巧了,不容出一分差錯,因而匪夷所思。

賈似道轉頭看了一眼諸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推演都很合理,偏這些事難以做到,衆人心中起了不信。

“天雷落,周公出?我賈似道不是傻子,不會放這種傳謠,昨夜臨安城必有人在暗中攪動。諸君自問能做到這種地步嗎?臨安城中,誰又能做到這種地步?”

衆人又紛紛看向李瑕,眼神中再次泛起猜疑。

李瑕卻是問道:“敢問,臨安城出了何事?”

竟還真有人認認真真地給李瑕解釋前因後果。

李瑕聽到官家駕崩了,沒有如旁人一旁哭喊,只是愣了一下……也就這般了。

但這亦是衆人心中最真實的反應。

今日只是秘議,倒不至於因此降罪於他。

最後,李瑕認認真真回答了賈似道的問題。

“如此說來,臨安城中,僅有賈相與我或能做到,對了,還有蒙古細作。”

“……”

賈似道搖頭冷笑。

他沒輸,但受夠了李瑕的胡攪蠻纏。

做了事不認,將旁人當傻子一般耍。

今日大殿之上,彷彿是一羣蠢材在扯皮。

此時已有官員進來,向程元鳳確認了臨安城內有許多人見過李瑕在船上出城、入城。

楊鎮愣了愣,看了賈似道一眼,又看了李瑕一眼,喃喃了一句。

“那真是我記錯了……軍中將士也是聽我胡說的。”

他考慮過了,一旦坐實是李瑕弒君,他也完了。

方纔老實招供是因爲沒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

但現在,只看李瑕鎮定自若的樣子,終是抱起了僥倖。

“你方纔爲何又供認?有人逼你不成?”程元鳳問道。

……

這句話還是出來了。

但賈似道這次沒有攔着。

但只是無聲地笑了笑,因是在官家喪期,沒有顯露出來,只低着頭獨自笑了一下。

心中也有了決定。

沒必要再求饒虎臣這樣的迂臣的公道了,蠢材是不會理解那些推演的。

也沒必要再與程元鳳妥協了,這就是個既想穩妥,又想爭權的牆頭草。自己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反之亦然。

事到最後,終究得靠實力。

“夠了!”

賈似道喝道:“今日是定國本,非爲讓爾等到大殿來閒扯妾室、飲酒之事,爾等忘了陛下了嗎?!”

殿中羣臣多是賈似道黨羽,紛紛跨步而出,圍住了李瑕與楊鎮。

尤其是范文虎,還向李瑕仰了仰頭,眼中滿是狂傲。

他不像殿帥,與賈似道一樣,有無賴氣。

程元鳳、葉夢鼎俱是一驚。

方纔賈似道好說話,他們確實有些忘形了,還想着將這案子翻過來,重新將罪名往賈似道頭上多扯一點。

怎麼說呢……這一整夜,所有人也都是如此,觀望着哪邊手段更狠、便往哪邊妥協一點。

做起事來如做菜撒鹽一般不停斟酌。

又想穩妥、又想爭權。

賈似道受夠了這些,大步邁出,向謝道清行禮道:“皇后,臣以爲無論如何說,李瑕有弒君之嫌、忠王有包庇之嫌,真相且不論,忠王已不宜繼位,請擇宗室賢良。”

他沒去看李瑕。

李瑕就在殿中,跑不掉。

只等定下國本,他賈似道依舊有佐天子調動天下兵馬之權,做什麼都夠了。

無非就是名聲壞了。

還能比不立新君就調兵更壞不成?

“不可!”

葉夢鼎聞言已大驚。

他迅速看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賈似道,終於咬咬牙下了決心,不敢再反覆搖擺。

“臣以爲,李瑕有弒君之嫌,而忠王絕無包庇。必是李瑕勾結龐燮,而確爲龐燮動手行兇……”

~~

李瑕並不詫異。

風氣便是如此,廟堂之上,從來沒有固定的朋友、從來沒有固定的敵人,每一刻都在變幻。

風吹過,草有起伏。

勢亦有起伏,人心便隨之而變。

今夜,他壓着葉夢鼎狠些的時候,葉夢鼎便決心除賈似道,而賈似道一施力,形勢便反過來。

如此而已。

這是在臨安,李瑕沒有賈似道有權柄。

他的一切的手段其實是爲了彌補實力上的差距,盡了全力,才做到這裡。

在朝堂上,似乎已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但李瑕並不慌張。

他看向程元鳳。

程元鳳還在閉目思量……

當然想除掉賈似道,但目前爲止,還未看到李瑕有撼動賈似道的實力,即樞要之重權;

當然想爲陛下報仇,而目前爲止,最有嫌疑的確實是李瑕,雖然今日在殿上還未說過在福寧殿那些推測,因爲沒證據,但嫌疑確實在。

想立忠王嗎?這並非想不想的問題,顧慮在於忠王是否包庇了弒君者、顧慮在於易儲將導致國本動搖,故而左右爲難。

左右爲難,無非是既想在心中給陛下一個交代,又想穩定社稷。

賈似道太懂他程元鳳,把李瑕推出來當這個交代,現在開始以社稷穩定相逼了……

思及至此,程元鳳再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稟皇后,臣以爲,當立忠王,且將李瑕押下,待查清爲宜。”

范文虎冷笑了一聲,道:“從未聽說過有弒君之嫌還要查清的!”

“李瑕乃一方閫帥!”饒虎臣道:“官家還從未罷免李瑕蜀帥之職。僅憑爾等三言兩語……”

“宗召兄!休誤國事,今日是定國本。”程元鳳低喝一聲。

正在此時。

董宋臣匆匆從後方入殿,向謝道清稟報了一句。

“稟皇后,慈憲夫人想要與諸公見一面……”

這其實不合適。

但今日並非正式朝會,官家生母想與羣臣見一面,羣臣也不且拒絕。

~~

全曼娘先是因趙與芮病故而悲傷,昨夜昏迷了一會,醒來後聽說皇帝兒子沒了,更是悲痛不已。

老年連喪二子,白髮送黑髮……

她此時已走不了路。是由幾個宮人攙扶進來的,到了殿上之後,換了她身後的全永堅上前攙扶。

羣臣見此情形,不由紛紛嚎啕大哭。

“慈憲夫人……”

“我等……對不住官家啊!”

“老夫人節哀……”

“……”

賈似道目光看去,見是全永堅也在,不由又自信了許多,抹着淚,深深行了一禮。

“老夫人……似道愧對老夫人!昨夜未能護住陛下……”

全曼娘走不動了,停下腳步,目光空洞,喃喃道:“似道,你過來。”

賈似道連忙起身,擦着淚水上前。

“老夫人……”

全曼娘拄着柺杖,擡起蒼老的手,想去扶賈似道的肩。

然後,

“啪!”

當着羣臣與皇后的面,一記耳光拍在了賈似道的臉上。

大殿皆靜,良久無聲……

------題外話------

這是今天的兩章,明天的更新時間會是在明天晚上~~

第840章 秦王勸進表第1327章 板蕩識誠臣第145章 幕僚第767章 戍邊策第692章 以錢殺人第895章 找機會第1261章 軟耳根第193章 守門第397章 回家第643章 斡腹(爲盟主“色如多”加更)第150章 字第913章 合縱第488章 小官第1266章 催化第458章 雨夜入營第935章 吃席第988章 普通人第244章 屋頂第173章 酒宴第481章 潰逃第1341章 興亡第777章 黃金家族第367章 引火燒身第488章 小官第1335章 遷都第74章 追香第384章 妥協第463章 良將第382章 禍害第1282章 一步之遙第840章 秦王勸進表第426章 露餡第1046章 他們的戰爭第829章 政戰第792章 黃鼠狼第1193章 放權第1166章 時代的落幕第1131章 融合第1315章 融入第251章 義女第1142章 坐以待斃第980章 說客第844章 孱第493章 死穴第18章 廢物第830章 長安三月第1040章 大局第1328章 迫害第1031章 談判第1188章 部署第283章 糧草第711章 欺軟怕硬第804章 敵人的敵人第288章 淹水第173章 酒宴第193章 守門第178章 烏蒙部第633章 吞象(爲盟主“如意如儀”加更)第52章 塔第529章 死於安樂第1318章 天子賜食第279章 重逢第813章 窮追不捨第769章 分功宴第388章 雁丘詞第51章 輕薄番外篇·幕僚(爲盟主“blackmoon413”加更)第1012章 戰報第1158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第1036章 庇佑者第457章 華鎣山第1247章 未來之事第591章 信息差(爲白銀盟主“niema”加更19/21)第468章 勇者(爲盟主“niema”加更)第1267章 恫嚇第174章 營盤第531章 謁見第424章 攻山第338章 壞事者第615章 釋俘第1234章 傳謠第340章 燒糧第1043章 圍點打援第91章 忠犬第21章 統領第746章 麥田第1100章 叛將第983章 後會有期第461章 馬軍寨第149章 聖心第553章 通敵(爲白銀盟主“niema”加更8/11)第1298章 平北第696章 豈曰無兵第826章 叔侄第309章 大理總管第844章 孱第1243章 被挫敗的反擊第55章 真名第1002章 登武昌樓第606章 權場(爲盟主“傳奇高達666”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