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遂寧,靈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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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位於成都東面三百里,蒲擇之收復成都時曾命段元鑑駐守,協助劉整守箭灘渡,後被蒙軍攻破。
劉元振牽馬在箭灘渡上了小船,渡過涪江,拖着疲憊旳步伐上了山,終於再次見到了劉黑馬。
“父親!”
“元振!”
父子二人對視良久,眼眶皆有些發紅。
“父親竟傷得這般重?”
“小傷,無妨。”劉黑馬看着劉元振那被曬到脫皮的臉,搖了搖頭,道:“你受了不少苦?”
劉元振回想起在成都乾的那些苦活,把傷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裡,不欲讓劉黑馬看到。
但他肚子裡還是“咕嚕”了一聲,聲音很響……
不一會兒,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談起眼前的局勢。
他們能有這舒服的處境,顯然,都是答應了李瑕的某些條件。
“戰敗之事,莫與人言。”劉黑馬臉色深沉,隱隱有些尷尬,道,“有宋軍突圍,故而我追擊至此。如今大軍猶駐於成都城外, 與宋軍對峙。”
“孩兒明白, 利州的糧草還會繼續調往斬龍山?”
“嗯。”
劉黑馬應了,悶聲悶氣的。
這事說起來真是無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談。
劉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讓我給蒲元圭帶封口信, ‘若有變故, 蒲帷可爲後路’,希望蒲元圭能給他回信。”
“依他所言, 他便放了仲厚與培之?”
“不, 李瑕說的是……不按他說的做,他便殺了五弟與二舅。”
“這小畜生!”
縱是劉黑馬涵養頗好, 也忍不住罵了出來。
眼下,他考慮的已非如何擊敗李瑕, 而是如何遮掩敗跡。
他任都總管萬戶, 統領西京、河東、陝西等地, 地盤是自己的,還有些兵馬, 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調。
但擔憂的是, 李瑕之後的反應。
“若有變故?”劉黑馬問道:“李瑕真是篤定大汗會敗不成?”
劉元振斟酌着, 緩緩道:“孩兒在成都時,得到了些蛛絲馬跡。”
他複述着與劉金鎖閒聊時的細節, 最後道:“一個身在南邊宋軍中的小校將,對草原之事有如此瞭解, 怪哉。”
“劉金鎖不是故意與你說的?”
“絕不是。”
劉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兒是何樣人,豈能連個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沒開口,肚子裡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已一眼將他看穿。”
劉黑馬點點頭, 喃喃自語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辯論吧?”
“說到此事, 還有個細節,劉金鎖認識不少全真教道士。”劉元振道:“孩兒曾聽到他與旁人閒談,聊到一句‘到時我們去搶了終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 佩的劍都是西夏劍’。”
劉黑馬眼一眯, 目光灼灼地看着兒子,道:“莫賣關子,你如何想的?”
劉元振開口,有些遲疑着道:“漠南王莫非與宋廷有所聯絡?”
話不必挑明, 劉黑馬明白這當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遠遠不能與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漢法治漢地,蒙古諸王頗有牴觸,罵其大逆不道。
因此,劉黑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該是如察合臺、拔都一般分封,據漠南,爲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統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國。
成吉思汗的子孫們,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漢人的忽必烈成爲大汗。
絕不可能。
這道理,劉黑馬以爲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爲何不與我說?”
“父親,我們與漠南王親厚,這不假。”劉元振道:“但去歲大汗鉤考中原,並未牽連到父親與史天澤。漠南王只怕……並不信任父親了。”
劉黑馬與漢人無異,從心底上說,蒙哥與忽必烈之間,他更傾向忽必烈。
但劉家與史家一樣,是成吉思汗時便投效的宿將,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隊的時候,劉黑馬的選擇確實難說。
總之,他與忽必列親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當。”劉黑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於讓李瑕得到這般機密的重大情況。”
“若是漠南王與趙宋中樞有所聯絡又如何?”劉元振道:“李瑕年紀輕輕,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後勢力必不小。”
話到這裡,原本不該挑明的也直說了。
劉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語速加快,道:“且李瑕篤定大汗會敗, 爲何?此子出身微末, 能屢挫名將、收復川西,其背後若無一股大勢力推動,孩兒真不信。而這股大勢,趙宋中樞尚且沒有。”
劉黑馬眼神一凝,臉色愈深沉。
劉元振越說越自信,侃侃而談道:“李瑕不肯歸順大汗,非因迂腐,那是爲何?到底是誰給了他這樣的底氣?!”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會如此,他豈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懾諸王,一旦造反,只會讓大蒙古國四分五裂?!”
劉元振沉默。
他皺了皺眉,也開始懷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靜了許久。
忽然,劉元振揚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劉黑馬眯了眯眼。
劉元振道:“大蒙古國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廣闊的疆域……如此廣闊!”
便是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大蒙古國之疆土。
“分崩爲四國,五國,哪怕十國……漠南王只要稱汗,他治下之土也將遠勝於歷朝歷代!便是當今大汗,真能維繫住這大蒙古國?彈壓得住窩闊臺、察合臺系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離析?!”
劉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親!漠南王真有稱汗之志啊……不,他該稱帝,稱帝纔是啊!”
劉元振突然激動起來。
他與劉黑馬不同,他更看重往後,也更有蓬勃之氣。
“北人勸了漠南王這麼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主!’爲的不正是如此嗎?我等習儒練武,上馬取天下、下馬治生黎,只爲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禮?不!中州不當爲汗國,當有煌煌王朝!”
劉元振搓着手,一邊說一邊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爲我輩之不世功業。金蓮川幕府那些老傢伙也是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於其謀劃,如此方說得通!漠南王真願回哈拉和林清閒終老?趙宋不該由大汗攻打下來,它只能由中州之主來取!”
他緊緊盯着劉黑馬,勸道:“父親,該由一個正統皇帝來取趙宋。金蓮川幕府那些人,要擁立一個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遼、金、蒙古的北人,不會明白這其中的區別。
他們心底,渴求的就是一個皇帝,一個如秦漢隋唐的國君,而不是什麼大汗。
千百年來,深深刻在骨子裡。
爲此,劉元振已微微顫慄。
劉黑馬沒有說話,臉色深沉得厲害。
隨着兒子的分析,他確實已能揣測到一場陰謀的軌跡。
漠南王飽受猜忌,金蓮川幕府因此聯絡趙宋,聯手要讓大汗親征失敗。待大汗威望大跌,無法威懾諸王,便只能重新讓親兄弟來主理漠南。
李瑕還不足以有這個實力。那麼,趙宋這邊,有某人與漠南王達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談,之後在川蜀佈局,對大汗形成了包圍之勢。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還要狠辣,不打算讓大汗活着回草原?藉此收復漢中。
能與漠南王搭上線、布這樣的局;且重用李瑕這個起於微末的年輕人、並全力支持。
深謀遠慮、慧眼如珠……趙宋中樞到底是誰有這般能耐?
丁大全?
劉黑馬久在北面,實在是不識得幾個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憂去相之後,宋廷宰相換得既快,個個還生怕與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纔打探到,當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據說名聲不太好。
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之輩。
無怪乎趙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劉黑馬不由大生忌憚。
……
“父親。”
劉元振又開口喚了一聲,勸道:“漠南王沒告訴我們,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們會擁護他的。”
“傻孩子。”劉黑馬道,“不會有比大蒙古國更善待武人的王朝……爲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後呢?亂世總會終結,父親的子孫後代真能世世代代襲爵?父親不也說過嗎?詩書纔是不朽,文官纔是盛世最好的歸宿。”
劉黑馬搖頭。
他一輩子活在亂世,只有兵權才讓他心安。
劉元振苦笑,道:“孩兒明白父親心意……但,我們敗了啊。”
劉黑馬終於嘆息一聲。
是啊,敗了。
敗了便無資格再做決擇,眼下,最好的選擇竟還真是支持漠南王。
……
這一場談話,無形中徹底動搖了劉黑馬的戰意。
他自己都能預料到,川蜀之戰,往後他做出每一個選擇時,都會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場陰謀……
“按李瑕說的,你替他聯絡蒲元圭。”劉黑馬緩緩道,“爲父會再手書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個月後,成都。
李瑕截獲了利州送來的糧草,且相繼收到了劉黑馬、蒲元圭的回信。
這些,都是他計劃之後、努力達成的小小成果,總能讓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這種飄渺的期望總是讓人不安。
“成功,果然還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來告譜,投機不適合我。”李瑕心裡如此感慨道。
他從蒲帷手上接過蒲元圭的信,攤開,掃了兩眼,臉色漸漸凝固下來。
信上的內容並不複雜。
蒲元圭稱蒙軍正如火如荼對釣魚城展開攻勢,並勸降蒲帷與李瑕。
雖是勸降,字裡行間卻暗藏着一些消息。顯然,劉元振並未與蒲元圭說透,但提點了些什麼。
李瑕對這個態度很滿意。
他憂慮的是情報上傳達出的戰況。
“釣魚城……此處若被攻破……”
蒲帷道:“釣魚城若失守,重慶必守不住,則川蜀亡矣。”
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運籌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長舒一口氣,倚在椅靠上,閉上眼。
他的一切計劃,皆是建立在“蒙哥死”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個決斷。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戰亡,馬上提兵漢中;還是支援釣魚城,親手補上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