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凱米爾他們一行三騎踏着朦朧的月色轉過一個小山包,來到了一片林地前。
三人駐足舉目看去,許多樹皮都已經被剝光,樹也都已經枯死了,卻還像魔鬼的標槍悚立着,林子邊上還影影綽綽地佇立着一片村莊的廢墟,好多房子都已經倒塌了,剩下半截兒殘垣斷壁埋在沙土之中,有的雖然還頑強地挺立着,卻也已經是門窗破爛搖搖欲墜,連屋頂上都積滿了枯枝雜葉和小動物的屍骸,好多屋子門前和道路兩旁都散落着已經散了架的人和動物的屍骨。
“我以爲月河城裡就夠慘的了,”霍克看到這情景不由搖了搖頭,“沒想到還有更慘的。”
“這一帶原來的環境不錯,所以村鎮比較密集,人口也多,可是現在這些村鎮全都成了廢墟。旱災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還舍不下家園不願意離開,可到後來就連想走都走不了了,那些人都是這麼活活的餓死渴死的,全郡七個城邑,已經有四個早就成了鬼城。”凱米爾嘆了口氣說,“我們是抄近道從原來的湖底河道橫穿過來的,所以很多村鎮的慘狀我們都沒看到。”
“那些逃出去的人呢?”
“他們也好不到哪兒去,西疆近些年雖然沒有發生過大的戰亂,但各種衝突卻時有發生,毗鄰的帕格爾省和赫托克省連年戰亂,對我們省的影響也很大,各郡也都是捉襟見肘的,基本上是靠着一些富商和大戶人家捐贈施捨賑災,也是杯水車薪,很多人沒有生活來源,只好成羣結隊的去搶劫偷盜,結果又遭到了各地守衛和私人護衛的追捕圍剿,死傷也是不計其數……”
“月河城的人們是怎麼撐過來的?”
“這也多虧了長原是全省主要的糧食產區,糧食儲備比其他地方要充裕一些。”凱米爾說,“即使如此,旱災剛開始不久那陣子,城裡那叫一個亂。一些商家和大戶人家大量囤積糧食趁機哄擡物價,那些外地來的商隊也跟着推波助瀾,原來兩個泰汀就可以買一斤糧食的,那時候竟漲到了十幾個泰汀才能買一斤,窮人家就只能賤賣家裡一切可以賣的東西來換取一點糧食。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的、偷盜的、打架鬥毆的層出不盡,人們就跟斗紅了眼的瘋牛一樣可怕,一言不合就動刀子,如果都那樣下去,月河早就自毀了。”
“那你們怎麼辦?”
“領主大人當機立斷,一邊宣佈全城進入緊急狀態,在全城實行宵禁,一邊下令強制徵收了城裡所有商戶和大戶人家囤積的糧食、藥品和鹽等物資,然後以平價限量供應給斷糧的人家,對外地來的商隊也進行了限價。”
“強制徵收,就沒人反抗嗎?”
“有啊,當時連宮裡的一些官員都反對得很激烈,爲這也處決了一批人的。那段時間裡,城防衛隊和我們特種衛隊幾乎每天都是枕戈待旦的,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嗖’的蹦起來了。”
“後來呢?”
“後來災情越來越嚴重,洛利克領主又下令對包括那些外地救助的救濟物資在內的所有物資,都實行了嚴格的定時定點定人定量分發的措施,同時邀請還留在城裡的各大家族的族長、管事和商會會長共同推舉出十幾名在民衆中有很高聲望的人,跟各大神殿的主祭司一起組成監督委員會,共同監督救災物資的分發。正是靠着領主大人的這些得力措施,月河才撐到了現在,可現在剩下的糧食也已經不多,撐不了多久了。”凱米爾搖搖頭說,“其他幾個城邦,有的城主早就跑了,留下來管事的人把救濟糧全分了,結果人們沒幾天就全吃完了,只能眼睜睜地等死;沒跑的那幾個城主自己截留了大部份,只拿出一小部份分給人們,結果引發了暴亂,也瓦石俱碎了。”
“沒發生過搶糧食的事?”
“有,剛開始分發救濟糧的時候,衛隊就曾經當場殺了好幾個想搶糧的人。當時還留在城裡的各大公會的首領、各大家族的族長和管事、商會頭領還有各大神殿的祭司也都全力幫助安撫民衆,也正是全仗着大家上下一心同舟共濟,這才使得月河能撐到今天。”
他們正說着,忽見一道黑影從前邊不遠處飄了過去,凱米爾立即跳下馬拔出了劍,“下馬!準備戰鬥!”
霍克和洛浩雄也連忙下了馬,三個人手持刀劍牽着馬順着黑影飄去的方向悄悄地跟了過去,卻見那黑影飄浮在離他們不遠的空中,見他們過來,那黑影便飛快地飄進了旁邊一座坍塌了半邊的房屋裡不見了。
凱米爾打量了一下四周,讓大家把馬拴到旁邊的枯樹上,從坍塌的地方進去一看,屋子的半邊已經讓沙土雜物給填埋了,只有還沒完全倒塌的那邊屋角里有一堆黑呼呼的東西看不清楚。凱米爾忙點起火把一看,卻是一大一小兩具乾屍斜靠着牆角坐在一堆乾草上,大人的嘴裡還含着一把乾草,一隻手緊緊地摟着孩子,一隻手卻還掐在孩子的脖子上,那情形令人不忍卒視。
洛浩雄嚇得驚叫一聲,閉上了眼睛一下子抱住了凱米爾。
“唉,這顯然是父母不願眼睜睜看着孩子遭罪,只好下狠心掐死了孩子,可他自己卻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
霍克搖了搖頭,“太慘了!”
洛浩雄也緊靠着凱米爾,“好恐怖。”
“這些年,這種慘劇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開始時是吃馬、牛、狗、貓等家養的動物,後來就吃樹皮草根,到了最後甚至連人吃人都不是什麼稀罕事了……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盡一切努力把水引回來,否則月河城也難免……”凱米爾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們埋了吧,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三個人舉着火把在屋角里找到了一把钁頭和一把鐵鍬,來到屋外找了個地方挖了個坑,又回到屋裡把兩具乾屍連同乾草一起用繩子捆上,擡到外邊放進坑裡。凱米爾又拿出了一個麪包一小塊肉和一小袋水放到了屍骸的旁邊,三個人這才動手默默地掩上土拍實,又去搬來幾塊石頭壘在墳前,凱米爾又去砍了一根樹枝插到石頭縫裡。
“你這是幹嗎?”
“泰莽人的習俗,這樣他們的靈魂就不會迷路了。”
他們剛把一切弄好,就見那個黑影又飄了過來,對着他們深深的一揖,嗚咽着說,“小人迫於無奈親手殺子,卻不料使其魂魄陷於迷途,一股怨氣經久不散,小人也是日夜不安,今幸得各位義士的善舉,使小人和孩子的魂魄得以歸於安寧,實在感激不盡!小人無以爲報,這是小人家裡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就送給你們做個留念吧!”
隨着黑影的話音,一個物件掉到了地上。凱米爾伸手撿了起來湊到火把前仔細一看,卻是一條項鍊,下邊懸掛着一個好像只有半邊的銅製吊墜,吊墜的上邊顯然是個骷髏頭,下邊則是一柄短劍,劍身上還刻着半個奇怪的符文,平直的一邊還留有用來拼接的卡口。
霍克疑惑地,“好奇怪的項鍊,有什麼特殊用處嗎?”
“不知道,這是家祖留傳下來的,還望衆位義士莫嫌鄙陋。”
“那就謝謝了!”
“衆位義士,你們好心一定會有好報的,願衆神保佑你們!”那黑影說完,撲到墳墓的土堆上慢慢消失不見了。
“唉,這一場災禍,又該造就多少冤魂怨鬼!”凱米爾收起項鍊沉默了一會,說,“我們走吧!”
他們回到前邊上了馬,又重新踏上了征途。
“都旱成這樣了,宮廷都不管嗎?”
“宮廷?這許多年了,宮廷一直深陷於各省的平叛戰爭之中,還要維持他們奢靡無度的揮霍,幾個沒造反的省都快被榨乾了,也難怪造反的地方越來越多。”凱米爾“哼”了一聲說,“甚至在長原等幾個郡遭遇了旱災之後,宮廷竟然還派了人來催糧,那催糧官甚至還口出狂言,說即使全西疆的人都死絕了,這軍糧一粒也不能少!”
“啊,那後來呢?”
“誠王殿下和克森將軍忍無可忍,當場殺了那個催糧官,讓他們把腦袋帶回了帝都迪洛爾,宮廷裡的那些人這才意識到,再逼下去連西疆也非反不可,這纔算是撥了一些救濟糧款下來,可那點東西對數百萬災民來說根本連塞牙縫都不夠。”
“看來這誠王殿下還是有幾分血性的。”
“誠王是個非常難得的異姓王爺,也就是全靠他和克森將軍,西疆纔沒有像赫托克和帕格爾那幾個省一樣四分五裂的,不過就是有點愚忠,總是說‘清者自清’,也不爲自己辯解,結果一直在替人背黑鍋。其實他自己是非常節儉的,連大薩爾國的報紙都譏笑他是個‘窮王’,說他舉辦的慶祝古丹節的國宴,連老百姓家裡的酒席都不如。”凱米爾感慨地說,“可下邊的老百姓不知內情,還以爲是殿下在拼命搜刮民脂民膏,譏諷他是‘天高三尺王’。”
霍克詫異地,“天高三尺,什麼意思?”
“說他把地皮都刮下去了三尺。”
“沒想到老百姓還是挺有創意的,”霍克忍不住笑道,“後來呢?”
“旱災來了之後,誠王殿下帶頭捐出了多年來的全部積蓄,呼籲全省的富翁、商戶和大戶人家積極捐助賑災,到外地購買糧食賑濟災民,又親自到舒蘭國向歌利亞女王求援。正是殿下在藍水河城的演講打動了許多人,歌利亞女王陛下和西王殿下慷慨伸出援手,不少國家都提供了援助,連一向與帝國不和的西夷國也送了幾批糧食過來。殿下又多次親自到那些安置點安撫災民,這纔算是保住了西疆沒有發生大規模暴亂。”凱米爾搖了搖頭,“誠王殿下自己唯一值點錢的也就是幾匹心愛的戰馬了,現在他把這幾匹馬都拿出來送給了我們,這是任何一個王爺都做不到的。”
“你好像對誠王很熟悉嘛。”
“我執行過好些任務都是誠王殿下直接交辦的,也幾次護衛過殿下出巡,所以接觸比較多。”凱米爾點了點頭,“他是泰莽族人,在西疆有很高的聲望,又是軍人出身,非常豪爽仗義,跟洛利克領主一樣都是官場異類,不像那些桌面上握手,桌底下捅刀子的政客。”凱米爾看了看天色說,“咱們得走快點了,半晌之前要是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地方,這太陽能把我們都曬成乾屍,咱們帶的水不多,要儘量省着點用。”
清早,瓦倫城堡。
木不凡手裡提着一隻鳥籠走出了大門,站在城堡前面的小廣場上居高臨下地眺望着四周的鄉野,心裡也不禁浮起了一絲感慨。
瓦倫城堡位於希瑟莊園中的一座小山包上,俯瞰着四面大片的平緩坡地,而希瑟莊園就座落於這大片的山地平原中間,離月河城只有十幾里路,緊靠着月河城通往平西郡的官道,官道外面就是早已乾涸見底的月河。如果是在尋常時節,山下那通往平西郡的官道上早已是人來車往熱鬧非凡,然而此時此刻在這方圓百里之地卻連鬼影都不見一個,孤零零地聳立在山包上的城堡更像是茫茫焦土中一座被人遺棄的古陵墓,灰濛濛的看不到一絲的生氣。
幾年前他買下這座莊園時,四周雖然都是大片被拋荒的原野,但那野草灌木小樹叢卻也是生機勃勃生趣盎然,各種小動物在草地灌木叢中出沒,一派天人合一的太平景象。可是何曾幾時,這裡的天是灰濛濛的,地是灰濛濛的,山是灰濛濛的,連孤零零地聳立在小山包上的瓦倫城堡也是灰濛濛的,沙土堆裡和已經被沙土半掩埋的道路兩旁,人和各種動物的屍骨隨處可見,早已成了風口的河道里,橫七豎八地散落着那些來不及逃走的水生動物的骨骸,目力所及之處根本就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死蔭之地。
儘管他一直深信,一個新世界的誕生,一種新秩序的建立,總是要以千百萬的枯骨作爲踏腳石,以無數的生命爲代價的,但幾年來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親眼看着許多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世界上消失,其中就有許多他熟悉的人,不禁也使他有了幾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傷。
他微微嘆了口氣,走到已經乾涸的噴水池前,將鳥籠放到旁邊的石桌上打開了籠門。
籠子裡關着的那隻獵隼看了看他,走出籠子在石桌上走了幾步展開翅膀飛到空中,圍着城堡盤旋了一圈,隨之振翅衝上雲霄,很快便消失在了遠方濛濛的沙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