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水與火
第一章 我是誰
一
月河是一座謎一般的城市。
一般來說,城市總是先有城而後有神殿,然而月河卻是先有的神殿而後纔有的城市,城裡的光明女神伊艾拉的神殿雖然名列西疆四大神殿之首,還有着整個寒武大陸上唯一的一棵光明樹,卻至今無人知道它到底是何人所建,何時所建,又是怎麼在第一次毀滅危機和青城山大爆炸的驚天災變中倖存下來並且完好無損的。
五千多年前的第一次毀滅危機引發的天澤大陸分崩離析,直接把原本處於溫熱帶的寒武大陸推到了北方白色荒原大陸的邊緣,氣候驟變,大部分高山地區都被冰雪覆蓋,成了名副其實的寒武大陸,海水倒灌又把現在長原郡所處的內陸地區變成了煙波浩渺的蒼原海。
兩百多年後,這片地方又再次遭遇了青城山大爆炸引發的超級海嘯和超級地震,幾乎整個西疆和大半個西北大陸的地形地貌都被重塑,這一帶又成了蒼原海滄海變桑田後留下的大片沼澤和河汊,泰和王朝時期分屬於北海領、蒼原領和清河領管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裡都是個連強盜都不願意逗留的三不管地帶,是各種動物的天堂卻並不適合人類居住。一羣流浪藝人偶然之間在臥虎山山麓發現了這座幾乎被荒草枯木淹沒了的神殿,便動手清理了周圍的荒草枯木,在它的旁邊定居下來,後來又有一些聖修士、修行者、流浪者、難民和逃犯陸續來到這裡,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個小鎮。泰和王朝中期,王室曾派了一支大部分由女兵組成的隊伍駐紮在這裡以保護神殿,後來因爲戰亂頻繁,王朝自顧不暇,這支隊伍竟然被人遺忘了,這些士兵便和那些人一樣成了月河最早的居民。
第二帝國首次正式將西疆納入版圖後,於新曆十七年從北海、南宮和清河諸領各劃出了一塊地盤設立了長原領並大規模修建官道,月河成爲領治所在地,越來越多的人隨之聞名而來,圍繞着天空神殿慢慢發展成了現在這座西疆省的著名城市。
臥虎山拔地而起,聳立於長西南小平原西南偏北部,北面和西北都是難以攀登的懸崖峭壁,月河城就依託着臥虎山而建,整個城市猶如階梯沿着南面和東南山麓層層而下,扼守着西南部相鄰的帕格爾省,以及東南部的清河、西豐諸郡通往首府亞倫灣的要道,是長西南平原上的戰略要地之一,境內的主幹河流花河在上游留下了一個非常美麗的流花湖後,分成了兩條支流,其中一條支流在城外留下了一個形如月牙的河灣,城市便因此而得名。
與動輒數千年曆史的西疆幾大著名主城如亞倫灣、貢戈拉城、澤安城和月光城等相比,只有兩千多年曆史的月河還只能算是一座年輕的城市,但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卻使得它成爲全省發展得最快的城市,現在已經成爲了西疆省重要的戰略要地、糧食蔬果基地和商貿中心之一,也是長原郡的行政和政治經濟中心。
城裡的天空神殿是月河城的標誌性建築,整座神殿及附屬建築都是由清一色的斑紋花崗岩建成,氣勢恢宏莊重肅穆,神殿的院子裡還有着整個寒武大陸上唯一的一棵長着紫紅色葉子、每年從神木季到天風季都會開出像點燃的燈籠一般的淡黃色花朵,在夜裡還會散發出淡淡光芒的光明樹,傳說它的芽苞就來自伊艾拉在清元位面的領域晨光城裡的光明樹,被人們奉爲神樹,使得月河城更加的聲名遠揚。在這場旱災之前,每年都會有衆多的朝聖者不惜長途跋涉從各地趕來朝拜,祈求得到光明女神的庇護,神殿前面的光明廣場自然而然便成爲了城市的中心。
在神殿前面,聳立着兩尊據說是光明勇士的巨型雕像,他們全身披掛面朝前方相向而立,一手持劍扎地,一手向前高舉,掌心裡託着一隻展翅欲飛的雙頭鷹,與整個神殿渾然一體,而雙頭鷹在泰莽人的信仰中代表着太陽,因此人們普遍認爲光明神殿與泰莽人有着某種神秘的淵源,領地旗幟上的雙頭鷹旗徽就源自於此,千百年來領地的旗幟雖然一變再變,雙頭鷹旗徽卻始終沒有變過。
月河分爲內城和外城兩個部份,內城以飛雲門爲界分爲三個大區,飛雲門之內的上城區爲貴族富人居住區和休閒區,除了光明神殿之外,城裡幾大家族的議事會、商會等都在上城區,凌霄宮就雄踞於臥虎山頂,俯瞰着整個月河城。飛雲門以外的下城區爲商業和平民居住區,和許多城市一樣,在下城區的邊緣地帶還有一個外來人員自發形成的貧民區,聚集着來自各地,操着各種語言的各種族民族的人。
外城是工匠和集市區。
月河是一個比較開放寬容的城市,因此平常時節在這裡能看到許多種族的人聚集在這裡,進行各種交易活動,還有專門的糧食蔬果交易市場。不少擅長各種手藝的其他種族和民族的人,如半獸人族中的狂人族人、月精靈等都在這裡開設有各種手工作坊,在城外的草地上,也經常可以看到猴頭狼耳豹子尾巴的波加人的流動商隊搭起帳篷在招攬顧客。
跟西疆的其他城市一樣,月河在歷史上也曾多次遭受戰火攻城,但城市卻都奇蹟般地沒有遭到太大的毀損,因此在月河很少像其他城市那樣能看到戰亂留下的明顯痕跡,人們都說這是因爲月河有伊艾拉的庇護,月河也因此被人們稱爲受神庇護的城市,最盛時人口達到了三十多萬,但在經歷了三年大旱的摧殘之後,整個城市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凌霄宮,宮廷總管戈爾圖一如往常地在巡視督查各處的人事。
戈爾圖在宮裡的認真較勁是出了名的,連洛利克領主的兩個孩子見了他都有點發怵,其他人就自不必說了。在他眼裡,這凌霄宮就等於他的領地一般,所以無時無刻都得讓人們感覺到他的存在,也不能容許有任何可以馬虎的地方,因此儘管是在災荒時期,宮裡的一切依然還是那麼有條不紊,沒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矇混。
忽地,他一眼瞥見幾個守衛帶着一個衣衫不整的年輕人從大門走了進來,便厲聲喝道,“站住!”
“總管大人!”那幾個守衛急忙停下了腳步。
戈爾圖皺着眉頭上下打量着年輕人,“他是誰?”
“不……不知道。”守衛搖了搖頭,“我們只是奉命帶他回來。”
“誰讓你們帶他進來的?”
“法師大人。”
“凌霄宮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菜市場!”戈爾圖擺了擺手,“哪來的讓他回哪去吧。”
守衛爲難地,“可是法師大人說……”
“你沒聽清我的話?”戈爾圖不滿地說,“這個哈文,難道還嫌惹的事不夠多麼,前次那個瘋瘋顛顛的什麼法師,就差點沒把凌霄宮都給燒了!”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沒吭聲的年輕人突然喝道,“大膽!竟然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
戈爾圖愣了一下,“什麼,你說什麼?”
年輕人毫不退縮地盯着他,“休得在本王面前無禮!”
“瘋了,簡直瘋了!你知道你說的什麼嗎,要是讓別人聽到了那是要砍頭的!”戈爾圖氣急敗壞地揮着手,“快,快把這瘋子攆出去!”
那幾個守衛站在那兒磨磨蹭蹭地沒動彈,“可是……可是法師大人他……”
“哈文那兒自有我擔着,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瘋子留在這兒給我們惹麻煩。”戈爾圖指着守衛的鼻子吼道,“你們……你們要是不想吃牢飯,就趕緊把他轟出去!”
宮裡上上下下都知道,戈爾圖是老領主手下的紅人,現任領主洛利克也得給他幾分面子,在宮裡算得上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把他給惹毛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兄弟,你就少說幾句吧,不是我們不仗義,實在是惹不起。”那幾個守衛一聽他放了狠話立時就慌了,趕緊連推帶拽地拖着年輕人就往外走,“我們掙點餉錢也不容易,誰都得當老爺侍候着,您老就高擡貴手,先找個地方歇歇腳,等法師大人回來再說吧!”
年輕人苦笑着搖了搖頭,只得任由他們將他推出了宮門。儘管他整個人都還是渾渾沌沌的,這會就更像是墜入了雲裡霧裡不知自己到底置身何處,但這半天時間發生的許多事,恐怕足夠他品味好一陣子的了。
他定了定神,出了廊道站在平臺上舉目望去,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吃了一驚。
剛纔和守衛一塊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腦子裡更是極力想弄清自己到底是誰,根本就沒注意過周圍的情況。這會兒好歹清醒了一些,才發現自己站在宮外的那座長長的石橋上,橋下是一個半天然半人工的深坑。擡眼望去,雖然眼下正是萬物初萌的神木季二月底,腳下的城市卻是一派破敗景象,無論是貴族區還是平民區都不見一絲生機,連那氣勢恢宏的光明神殿也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土灰色。城裡城外幾乎所有的樹都成了光禿禿的枯木,偶爾有一兩棵尚未完全枯死的也是奄奄一息在苟延殘喘,本該是涼風習習的二月底的黃昏,腳下的土地卻是熱氣逼人,空氣乾燥得似乎擦擦手就能點着,城外的大片平原就更是一絲綠色都看不到,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令人窒息的焦土色,稍有點風就會捲起一大片沙塵,根本就是一塊荒漠死地。
他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也無法想像這裡的人們是怎麼生存下來的。
他順着就坡而建的層層臺階拾級而下,看到東邊的高處是光明女神伊艾拉神殿,殿前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左邊有一個供市民休憇的圍廊式街心公園,雖然各式設施都相當齊全,但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使用,很多東西都開始破敗了,右邊靠巖壁處則是一個仿若舊時點將臺的高臺,上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
他穿過街心公園,順着街道沒走多遠,就看到前邊是一道城牆將城區隔成了兩個部份,城牆下是一個拱門,門楣上鐫刻着“飛雲門”三個大字。
他蹣跚着出了飛雲門,便看到一羣瘦骨嶙峋形同槁木的老老少少,木然無神地提着各式各樣的桶,在街道旁一口很深的水井旁排隊等着打水。他走下臺階上前幾步攔下了一個老人,疑惑地看着那小半桶渾濁不堪的黃泥水,“老人家,這水還能喝嗎?”
老人擡起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唉,再這樣旱下去,連這黃泥水都沒得喝囉!”
“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旱成這樣?難道宮廷和領主都不想想辦法嗎?”
老人搖搖頭,“你去問領主大人吧。”
他剛從陵墓裡出來,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場前所未見、困擾着王朝上下的旱災已經整整持續了三年多,而這也正是他會出現在月河城裡的引火索。
長原郡位於西疆省中西部的長西南小平原西南部,是號稱山地之國的西疆省難得一見的高山平原地區,西部和西南部與愛神族人建立的舒蘭王國、夷族部落控制的西夷國接壤,北靠北海郡,東鄰南宮郡,南接西豐郡、清河郡以及帕格爾省的寒石關,境內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水系發達,一直被視爲西疆省的重要糧倉和蔬果基地。
三年前,長原郡境內發源於西夷國、卡戎國和西疆交界處羊見愁大峽谷的主幹河流花河突然斷流,下游的河流湖泊隨之相繼乾涸,隨後發展成持續了整整三年多的嚴重乾旱,使得原本富饒的長西南平原變成了赤地千里、餓殍遍地的人間地獄,連山上的樹皮草根都被剝光挖光了。無數人被迫捨棄了家園,扶老攜幼四處逃荒,許多行動不便的人便只能眼睜睜地活活餓死,全郡除了索溪城靠着發源於黑山的幾條小河尚能勉強維持,月河城因爲建在山上,當初建城時爲了防範圍困挖有不少深水井還能苟延殘喘,以及毗鄰南宮郡的圖南城受災略輕外,其餘幾個位於流花河流域,完全依賴着流花河水的城市都已經成了空城,周邊的幾個郡也是雨量減少河流萎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旱災的影響,給整個西疆省人們的生活和社會秩序都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旱災剛開始時,外邊還能給受災的城市鄉鎮送來一些糧食和水等救災物資,雖然也是杯水車薪,但還聊可救急,但到後來,運送救災物資的馬車隊往往在半路上就被災民一搶而光,即使僥倖能避過災民的搶劫,那茫茫荒漠造成的損失也令各方都難以承受,這外來的救援便幾乎全都斷了線,而各郡也隨着無數災民的涌入,原本就不穩定的社會秩序受到強烈衝擊,各地盜賊蜂起,又要想辦法安撫災民以防他們造反,又要應付本地民衆日益增長的不滿情緒,也都是焦頭爛額自顧不暇,隨着災情越來越嚴重,被困在災區裡無數的人們便只能掙扎在死亡線上。
起初人們以爲是什麼地方忤逆了衆神遭了天譴,採用了各種獻祭方式試圖平息衆神的憤怒,然而來自各方的情報都顯示這次旱災並非天譴,而是以自稱爲“不死之王”爲首的一夥強盜佔據了上游的荒野之地羊見愁峽谷,修起大壩截斷河流迫使河水改道流入了北冥海,而情報顯示他們打出的旗號竟然是“清天已死,渾天當立”!
一夥打家劫舍的強盜竟不可思議地公然宣稱要挑戰諸神權威,這不能不讓人們懷疑這一切都跟近些年來一直蠢蠢欲動的魔族有關,而種種跡象也表明這不死之王有着非常強大的力量。
爲了對付不死之王,省裡的誠王及周邊幾個領地的領主都絞盡了腦汁,招募各路高手組成小分隊突襲、重金懸賞刺客暗殺和巫術詛咒等等,凡是能想到的辦法、可以採用的手段都試過了,結果派出去的人沒一個能活着回來的,甚至連那個“不死之王”到底是人是鬼都沒能弄清。
前些日子,一個自稱開了“天眼”的瘋瘋顛顛的流浪法師不知怎麼就闖進了凌霄宮,一陣半瘋不顛令人目瞪口呆的手舞足蹈,還差點燒了凌霄宮之後,在一張紙上胡亂塗抹了一陣,便大笑着飄然而去,大家都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就已經沒了蹤影。
衆人大愕不已,哈文卻似乎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
他讓人拿來了一面鏡子,然後對着鏡子裡面的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文字反覆查看,果然從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狂言瘋語中發現了一些帶有特殊符號的詞語,把它們摘抄出來再重排一下,就明顯能看出是一段古精靈語,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水火相繼,渾元重啓,崎山之下,沉睡之人,靜待迴歸……
哈文倏然一驚!
水火相繼,渾元重啓,這是不是意味着這場旱災還只是又一次渾元危機的前兆?城外那座並不起眼的崎山的下面,竟然還有一個沉睡之人正等着他們去喚醒,而這個沉睡之人似乎與這場旱災有着某種神秘聯繫,難道這就是給他們指路的神諭?
離城不算太遠的崎山並不高,山上還有個洞穴,但也並不深,城裡好些膽大點的孩子都鑽進去玩過,據說除了幾具骷髏之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抱着最後的一線希望挖開了山洞,結果在破解了許多的機關陷阱之後,卻挖到了一座遠古的多姆神殿,發現了被冷藏封印在神殿裡的他。
他不可能知道是一個神諭將他帶到了月河城,更不可能知道這個神諭又會將他帶往何方,眼下他只知道自己成了一個身無分文飢腸轆轆的流浪漢,喉嚨在冒煙,肚子在唱空城計。
他舉目四顧,看到不遠處有家叫做劍與酒的酒家客棧,想了想便上前推門走了進去。
店堂裡空空蕩蕩的,估計是生意清淡已久,老闆娘阿琪看到有人進來也是連頭都沒擡,只顧自己跟一個女孩在櫃檯前不知說些什麼。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只有幾個枯瘦如柴的人坐在牆邊,跟狗一般的張着嘴巴直喘粗氣,再看貨櫃上也是空空如也,儘管只有幾個不知已經放了多久,看着就讓人沒了胃口的乾麪包,估計連斧頭都砍不動了,那價格卻是高得嚇人。
他明知自己身無分文,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只好舔了舔嘴脣強忍着轆轆飢腸,轉身往牆角那的桌子走去,準備就在這等着哈文派人來找。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那古神殿裡,他們幹嗎要挖開山洞,卻也隱隱覺察到這並非偶然,自己和這場乾旱有着某種撇不清的干係。
他來到桌子旁邊剛想坐下,一眼看到旁邊的桌子上居然放着半瓶開了蓋的水,這令他越發的感到渴得厲害了。他再也顧不得矝持了,偷偷地看了看四周見壓根沒人注意到他,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飛快地拿起水瓶不顧一切地猛喝起來。
然而,還沒等他喝上幾口,便聽到身後似乎有人怒罵了一聲,緊接着腦袋“嗡”地一響,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