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嬤嬤神情嚴肅,站在次間的錦簾外,仿若一尊門神。
屋子裡頭,大長公主端坐雕花炕沿,手裡滑着蓋盅,正專注地聽着長子說話。
衛國公身着大紅紵絲長袍,只取了冠戴,顯然是才從督府歸來,還不及更衣,他這時端坐於左側的紫檀圈椅,鼻尖上還凝結着微微的汗意,嗓音分外低沉,神情十分嚴肅:“今晨朝議之後,聖上傳了兒子前往御書房,言辭之中雖對三殿下頗多斥責,但後來又轉了口風,言下之意,還是希望母親能原諒了這回,慎重考慮旖辰的婚事。”
半月以來,聖上這已經是第二次詔了衛國公去御書房談話,說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母親,三殿下他……到底還是因爲年少輕狂,也算不得大錯……”衛國公見大長公主只是蹙着眉,又添了幾番猶豫:“聖上似已經下了決斷,要推行改制,故而……”若行改制,必然會引朝臣爭議,聖上必須竭力爭取信臣的支持,衛國公雖沒有二心,但爲了讓聖上安心,一定要在行動上表現出來,聯姻,就是一個態度。
大長公主的眉頭便蹙得更緊了幾分,卻問一旁半天沒有出聲兒的黃氏:“旖辰的婚事,你這個當母親的,可有什麼想法?”
黃氏微微一怔,自從議親以來,關於旖辰的將來,婆母一直未曾徵詢過她的意見,她也謹慎地沒有干涉,不料這時,卻忽然問到了面前。不由遲疑地看向衛國公,卻見他微微頷首,黃氏方纔斟酌着回答:“媳婦只是覺得,辰兒她並不適合四殿下,再說皇后娘娘……若是辰兒最終成了四皇子妃,皇后娘娘必然會對她心懷不滿,將來辰兒的日子只怕會步步艱難,倒是三殿下……雖說鬧出了那場風波,母親也是爲了辰兒將來擔心,方纔心生猶豫,可三殿下與太子手足和睦,皇后娘娘也希望他與咱們府上聯姻,辰兒若是成了三皇子妃,皇后娘娘纔會安心,將來也會護着辰兒……國公爺要爲聖上盡心,纔不會有任何顧慮。”
大長公主聽了這話,雖說依然緊鎖眉頭,卻微微頷首,黃氏方纔鬆了口氣。
其實,自從大長公主得知旖辰失了那蘭花簪,第一個懷疑之人,就是黃氏。
畢竟,黃氏有個親出的三郎,雖表面上對蘇荇視若親子,可人心隔肚皮,她心裡究竟有沒有貪慾,大長公主委實也不敢篤定。
若是黃氏覷覦爵位,自然不希望旖辰嫁入皇室,成爲蘇荇的助力,那麼就有可能借着蘭花簪生事,毀了旖辰的閨譽。
那簪子被人從當鋪贖出,下落不明,已經說明了有人別懷企圖。
而遺失簪子的事,當然是從衛國公府內部泄露。
黃氏的確可疑。
大長公主一直將此事隱瞞不發,也是爲了暗中觀察黃氏,這一次詢問,便是試探。
黃氏此言,雖不合大長公主心意,但卻當真是爲旖辰考慮。
“母親,聖上與太后看重嫡庶,兩位都不會放任着四殿下與太子殿下奪勢,故而,兒子認爲,辰兒之婚事必須慎重,還當以大局爲先。”衛國公看向大長公主,卻並沒有將話說定:“辰兒絕對不能爲四皇子妃。”
其實,無論是大長公主,還是衛國公,對太子都有所保留——皇后一意爲太子籌謀,攏絡權貴重臣,鞏固東宮之勢,但太子的性情卻一直有幾分搖擺不定,也常有些荒謬之行,譬如七、八年前,太子就發生過與朝臣之子爭執,以致動手奪人性命,引得先帝大怒,將兩個賠讀賜死,狠狠罰了這個嫡長孫禁足長跪,並受鞭笞之罰;譬如眼下,太子大婚已經數載,卻與太子妃之胞妹行那等傷風敗俗之事……
可皇儲就是皇儲,只要聖上不換東宮,做爲臣子的都要對其效忠。
衛國公明知陳貴妃與四皇子心懷野心,又怎麼會與之聯姻?
倘若旖辰爲四皇子妃,就算衛國公毫無私心,也會引起皇后與太子的忌憚,而四皇子,當得不到岳父的支持,只怕也不會善待旖辰,衛國公認爲,相比起來,三皇子的“花心”,委實只算是個小缺憾了。
大長公主心裡與衛國公也是相同的想法,旖辰就算不嫁三皇子,也絕不能與四皇子聯姻,她雖然已經有了別的打算,可卻還在遲疑,又是當着黃氏的面,也不想將心裡的想法說將出來,因此頷首之餘,卻是敷衍了一句:“這事也不急於一時,還是等我與太后再商議後纔好決定。”
黃氏卻以爲大長公主已經被說服了,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接下來的話,就沒有了剛纔那般壓力:“母親,文夫人早前就遞了帖子過來,邀請媳婦三日後乘畫舫遊河,還特意給辰兒也下了帖子,媳婦不敢獨斷……”
這位文夫人,是皇后的胞妹,眼下是中書郎中文仲愷之妻,與黃氏來往本不頻繁,這一次相邀,其目的自然是爲了旖辰與三皇子的婚事,只怕還有蘇荇與甄茉那一樁,因大長公主與衛國公考慮到太子的名聲大事,他與甄茉的私情,連黃氏尚且瞞在鼓裡,黃氏這會子見大長公主態度曖昧,也拿不準是不是要應邀。
想到甄茉前次在蘇荇面前演的那一齣戲,黃氏心知大長公主對甄茉的印象只怕不似從前,但甄夫人那頭也逼得緊,半月間,已經邀約黃氏多次,實在讓黃氏爲難,決定還是要與大長公主先說說這事:“母親,其實半月之前,媳婦往甄府,甄夫人就提起了想讓她家四娘與咱們家荇兒……”
話還沒說完,便聞衛國公一聲淺咳。
黃氏不明所以,看向衛國公……
當日在坤仁宮,皇后當面提出這事,黃氏歸來後就與衛國公說了,她家夫君只有一句——荇兒的婚事,自有母親作主。
黃氏便沒有再提,可現在看衛國公的神情,竟很是不愉……
黃氏以爲,就算甄茉有些小心思,爲人不太實誠,可到底還算不得什麼大錯,她的身份,倒是與荇兒般配,何故衛國公竟這般排斥?
大長公主倒沒有什麼不滿,只是淡淡一句:“這些時日你爲了應付甄家,也是勞心勞力,這事就別管了。”
黃氏更加疑惑,卻也只得稱諾。
“不過文夫人必定也邀了甄夫人,若她那日……”
“我這也有文家送來的帖子,那日你就別去了,我親自帶着辰兒與景兒兩姐妹走這一趟吧。”大長公主最終決定。
黃氏自然不敢有任何異議。
三皇子府——
“咣噹”一聲,一個玉瓷雕蘭花的茶碗砸落在金磚地面上,碎成兩半,溫熱的茶水四濺,在史四黃櫨袍子上,塗畫出斑斑痕痕。
史四“砰”地一聲雙膝跪地,額頭上的熱汗便淋漓下來,他卻顧不得擦拭,只顧匍匐:“都是小的無能……”
“過了十餘日,你就只查出了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侍婢,好端端的人憑空消失,沒有蹊蹺纔有鬼,說的都是廢話!”赤金雲紋烏錦靴來來回回,三皇子殿下一張俊面籠霜,緊蹙的眉頭間似乎醞釀着電閃雷鳴。
他這些時日,將癡情種子演得維妙維肖,衛國公府卻仍然沒有給出半點回應,昨日入宮與太后請安,正巧碰到了他那個好四弟,竟當着太后的面,對他口出奚落,說什麼才子自古多情,一邊對蘇氏大娘表白心跡,一邊又與勾欄女子牽扯不清,連負荊請罪的荒唐舉止也行了出來,委實讓人歎服,太后便十分不愉,又將他好一場斥責,只說原本一段良緣,都是毀在了他的行爲不端,言下之意,竟是不願委屈了蘇氏大娘。
四皇子得意洋洋胸有成竹的模樣,又怎不讓他怒火焚心。
三皇子這時,只篤定是中了四皇子的算計。
還有那枚御賜的玉印……
千嬈閣風波一起,他連着幾日忙碌焦灼,竟然沒有察覺不見了玉印!還是身邊侍女提醒,才發現那玉印已經無影無蹤。
那玉印一直貼身而帶,就連沐浴時也不曾取下,自然不會無故失蹤,定是當日在千嬈閣昏迷之時,被人盜了去。
可那人盜這東西又有什麼目的?
三皇子疑惑重重,便越發焦灼。
可察探多日,那幕後黑手仍然無影無蹤,玉印更是沒有半點蹤跡。
眼看着面前長隨連連叩首,三皇子越發不耐,突然就在史四面前站定:“我再給你三日時間,若是再沒有進展……”一聲冷笑,三皇子的目光居高而下,直刺得史四背上生出密密一層冷汗來。
史四是皇子親信,自然也深諳這位主子的脾性,知道這位主子絕對不是心軟之人,若是再不查出些什麼來,受罰還是小事,就怕殿下雷霆一怒,捏死他這麼一個奴才,還不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
當下,史四也顧不得沒有實據了,把這些天絞盡腦汁纔想到的一些疑惑道來。
“殿下,小的前些時候偶然結識了一人,是衛國公府的下人,據說他妹子是在蘇氏五娘身邊當差,他曾經提起過紅衣姑娘……小的原也沒放在心上,隨口與他胡謅了幾句,只說隨主子曾見過紅衣姑娘……”見三皇子神色一變,眼底暗涌更濃,史四嚇得一個機靈,又是連連叩首:“小的並沒有告訴他殿下的身份……直到千嬈閣事發,小的查到與朱家那小廝兒通風報信之人,也是在雞場結識,方纔覺得疑惑……因小的與那三順正是在雞場結識。”
蘇氏五娘?三皇子眉心跳了幾跳,一時沉吟。
“小的越想,越覺得董三順有幾分蹊蹺,像是存心與小的結交,查了一查他之稟性,卻並非好賭之人……”
“爲何不早說!”三皇子大怒。
“小的並沒有察到什麼實據。”
三皇子沉思一陣,極快便有了決斷:“不要打草驚蛇,想辦法把那人……叫啥來着?”
“董三順。”史四立即稟報。
“讓朱家那個小廝兒暗中見一見此人,便能確定是不是與他通風報信之人。”三皇子沒好氣地踹了史四一腳:“枉你平時自作聰明,這麼簡單的法子都想不到,還不快些滾出去安排!”
史四被這一腳,“踹”得直“滾”出了屋子。
三皇子尚且若有所思,蘇氏五娘……如若此事當真與她有關,可真真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