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家父既然遣姪女前來勸言,正是明白您正處於進退兩難之險境,此事家父雖有洞悉,卻暫時沒有稟呈天聽。”旖景將嗓音壓得低沉,一雙勾勒得媚色奪人的眼角,煙紫妝脂濃郁。
陽泉郡王被面前少女神秘而興奮的神情帶動,淺透灰敗的眸色迸出一絲明亮,但又像飛速墜落的流星一般,極快地沒入黯沉,脣角雖卷,更是濃郁的苦澀:“五娘也說只是暫時。”
衛國公既然已經洞察金相之謀,無疑會防範周全,金相欲擒大長公主等家眷要脅衛國公投誠之計再無成算,衛國公當然也不會主動“投誠”,眼下尚未稟報天子,不過是因金相尚無行動,手中沒有謀逆的實據罷了。
謀逆事大,可不能輕易涉及。
但金相作動只是遲早,這事已經無可轉寰。
陽泉郡王長嘆一聲:“五娘有所不知,當日霍真將那‘遺詔’展現面前,又稱已經聯合袁起,只要我一封加鑑密函抵湘,便是東風之助……”
當時陽泉郡王突見“遺詔”,思及父親所受冤屈,情緒未免激憤,再兼着金相既已策動,他就算坐壁上觀也難逃大逆之罪,在“替父報仇”與“身陷絕境”的雙重壓力與鼓動下,不及細思,便做出了“絕地反擊”的衝動之舉,親書一封密函,又加蓋了他的郡王印鑑,交金相傳抵湘州,以證實“遺詔”的真實行,打消袁起顧慮。
冷靜下來之後,陽泉郡王也意識到這一“罪證確鑿”當真讓他陷入九死一生之境,以金榕中之狡詐陰狠,萬無放着康王這個外甥不顧,奉他一個外人爲主的可能,卻也是無可奈何,唯有滿腹憂慮,將最後一線希望寄託於袁起能保他平安。
只這時他直言相告之後,卻見旖景並無驚慌神色,卻彷彿早有預料一般,重重頷首,不由又是一怔。
委實,這一點又被虞渢所料中的——金相爲了打消袁起顧慮,僅憑一人之言加上姚會莫名身亡還不夠份量,必須要陽泉郡王出面,才能讓袁起死心踏地,陽泉郡王當然不能堂而皇之離京,也只能以密函說服。
“無妨,袁起之所以答應金相起事,看的就是威國公當年舊情,必不會使表叔陷入險境,只要表叔依計行事……”旖景低聲飛速而語:“如此,這場迫在眉睫之兵亂便能消彌無形,表叔非但沒有謀逆之行,更有平亂之功,那封密函只消袁起一毀,哪裡還有什麼罪證。”
這一回,陽泉郡王的沮喪之情徹底掃盡,置於茶案的一拳稍稍握緊,骨節分明。
卻忽然眸中一沉,似笑非笑地看向旖景:“衛國公難道不擔心我一離錦陽險境,赴湘之後會有二心?假若我有湖南衛軍護持,無性命之憂,大可藉着‘遺詔’起事。”
這的確是個關鍵變數,關係到虞渢生死安危的風險所在,也是他縱有全盤計劃,卻只有五成把握的原因。
旖景微一蹙眉。
陽泉郡王語音稍冷:“或者是衛國公的盤算,藉着我‘循逃’途中之際,將我斬草除根。”
若是不能打消陽泉郡王的饒幸與疑心,這一計非但不能保證虞渢平安,甚至會弄巧成拙,反而致使謠言四起、兵禍內亂、威脅君權,便是衛國公府與楚王府,也極有可能會被捲到萬劫不復之地。
旖景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嚴肅:“表叔,倘若家父真有此心,何需如此大廢周章?便是眼下手中並無實據,金相勢大,聖上不能以捕風捉影將其治罪,可表叔處境本就艱難,聖上爲防萬一,只怕也會對您未雨籌謀。”
形勢很明白,一旦天子得知金相有利用陽泉郡王之名,質疑帝位合法性的可能,就算因無實據,又忌憚金相身後之勢,暫時動不得那頭,但也會拿陽泉郡王開刀,使奸黨先失一面起事“旗幟”,陷於被動。
衛國公只消輕輕一句話,雖說不能彌消兵禍,便能使陽泉郡王陷於死地,又能保全自身,——就算金相起事,聖上還得依賴衛國公拱衛京師,而憑着湖南一省衛軍與直隸的散兵閒勇,萬不可能顛覆皇位,衛國公有平亂之功,家族必會更顯尊榮。
不過兵亂一起,必殃及百姓蒼生,以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但假若衛國公府只爲家族私利,萬不會以百姓蒼生爲念,竭力彌消兵禍,擔着說服天子將大任交予陽泉郡王,“放虎歸山”的風險。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衛國公府對陽泉郡王都沒有惡意。
旖景再從袖子裡取出一信——正是虞渢的家書,爲了今日說服陽泉郡王,衛國公向楚王求得。
“實不相瞞,洞悉此次陰謀者並非家父,而是楚王世子。”
陽泉郡王再是一怔,雖伸手接過信函,並不急着看,眼角斜展,深懷疑惑:“世子既已洞悉,那麼,難道抗旨不遵,未有前往湘州?”
倘若真是如此,金相所有謀算便將落空,這回起事連一成勝算皆無,不過是瀕死掙扎而已。
旖景只覺眼角澀痛,垂眸掩了忽生的淚意:“爲了避免無辜百姓,與湖南、直隸十萬衛軍捲入金相因一己之私行大逆不道之禍,世子雖已察覺陰謀,卻依然身卦險境,竭盡所能使兵禍消於無形,他早有赴死之念。”
陽泉郡王半信半疑,展開信函看來,神情卻越漸沉肅。
“表叔見信即知,無論您決意如何,楚王都不可能爲世子安危,受金相挾制,行此大逆之事,表叔倘若執迷不悟,無非是連累了湖南都司衛軍與數地百姓受戰亂之禍,最終也只能是兵敗身死,揹着大逆不道之罪名,受後人口誅筆伐,身敗名裂而已。”
當楚王與衛國公不受威脅挾制,金相之亂縱使不可避免,但結局已經成了註定。
陽泉郡王看完密函,也是長嘆:“一切竟早已被遠揚洞悉。”又細細再看一回信中,虞渢那番推測——關於金相爲自己安排的“結局”,陽泉郡王眸光一黯:“我似乎已經沒有選擇,只有依計行事,纔有一線生機。”
在旖景迫切與堅定的注視下,陽泉郡王沉吟片刻,終是有了決斷:“好,只要聖上還信任我,發誓決不辱命。”
旖景只覺心頭巨石一放,緩了幾分懸掛,但卻不能輕鬆一分,更添切實沉重。
她能做的,也僅只於此了,而陽泉郡王是否能如承諾那般“矢志不移”,並且是否能平安抵達湘州,委實是她難以掌控的變數。
也只好暫且相信,眼下這番利害攸關的分析,能使陽泉郡王再無遲疑猶豫。
——
杜宇娘離開的時候,得陽泉郡王親自送出角門,據說情態十分親密。
落在郡王府諸人眼裡,不由爲那綠蘋姑娘唏噓——原本以爲她纔是“真愛”,但眼下看來,陽泉郡王心目當中,未必只她獨重。
自然無人察覺,其中別有洞天,這一場“爭風吃醋”的風流韻事,竟干係到那場暗中醞釀的惡浪風波,從迫在眉睫,到消於無形。
只杜宇娘隔着車窗與陽泉郡王依依惜別之後,當車輪軋軋,離了這玉堂金厥,忽聞旖景輕嘆:“真恨不得在此長住一時。”
杜宇娘大感疑惑。
自是不能體會旖景巴不得利用這短暫的“風平浪靜”,寸步不離表叔身邊,極盡說服警言的迫切心情。
旖景以爲,今日一行雖不能保證陽泉郡王徹底“心說誠服”,但是起碼,得知郡王對金相深懷戒備,既有一線希望,能保安好,起碼不會再受金相挑撥威逼,行那必死無疑之事。
也算是,達到了起初策定目的。
那麼接下來,就看衛國公與楚王能否說服天子了。
隨着幷州疫情平息,原本應由虞渢押解歸京的施德等一應涉案罪臣,這時已被三皇子押回錦陽,困於詔獄,卻因着皇子遇刺一案,天子暫且無睱親審。
但關於彈劾金榕中爲主謀指使的奏章,早已堆積天子龍案。
當然,也有彈劾秦懷愚居心叵測,借題發揮者,甚至有人直斥幷州一案,實屬秦懷愚一手操縱之陰謀,目的便是爲了陷構金相——這一羣人,自然是與金榕中禍福相依的黨羽,既有朝臣,又有地方勳貴。
兩相之爭,已到你死我活之境。
關於金相之罪名已經累積上了二十樁,相比之下,秦相背上也有一疊黑鍋。
每日朝會殿議,爭論更是越發激烈。
秦相自己怕是也已計算不清,是第幾回求見乾明宮,聲淚俱下地懇請聖上明察,將金榕中問罪詔獄。
而這一日,天子總算是有了疑似意動的態度。
“愛卿,朕知道無論幷州一案還是皇子遇刺,都與金相大有干連,可卻缺乏實據……諸位臣子彈劾,大都是推斷妄測之辭,無一實據指證,這時問罪金相,怕是不能使羣臣俱服。”
這是暗示——你們與其空口猜測、義憤填膺,莫如用證據說話。
秦相自然明白,聖上針對的是皇子遇刺一案。
遂心領神會,開始往“查找”落網之魚爲證的方向發揮。
天子見秦相知情達意,也是龍心大慰。
當然,他心知肚明,三皇子遇刺一案不似表面上那般簡單,金榕中縱使嫌疑最大,但真兇究竟是誰,尚且不能確定,唯有肯定,應與秦懷愚無干,否則,他也不會做這出頭鳥,無憑無據之下,便將罪名往金榕中身上釘。
假若真是秦懷愚一手策劃,早有蛛絲馬跡指向金榕中,而他自己,決不會一早出面,妄斷推測,非得等到天子意會,纔去尋那“罪證確鑿”。
只天子這時自然也沒想到,這一盤撲朔迷離的棋局,卻是四皇子一手佈下。
四皇子的計劃的確萬無一失,他纔不會自曝人前,也不會自作聰明地拋出罪證,指向金相。
便是坐等這一潭濁水越發渾黑,一旦天子示意,要用證據說話,自然有人心領神會地四處蒐羅所謂“確鑿”——只要天子已有“先見之明”,又怎麼會追究那證據是否如實?
四皇子更加不會露出半分馬腳,清白無辜得很。
而天子未必不會懷疑三皇子遇刺一事關係儲位,但這事涉及諸位皇子,當然得慎之又慎,萬不會大肆查證,表面上也只能讓金相先坐實這個罪名。
就算暗察,能將幕後真兇揪出,但手心手背都是血肉,天子又怎麼會舍一保一?警告也好,懲戒也罷,也只是暗中進行而已,畢竟禍起蕭牆,實在有礙天家尊嚴。
所以,四皇子以爲,“刺殺皇子”的真兇只能是金相。
他半點沒有憂懼,只是不甘,讓三皇子饒幸得生罷了。
四皇子所料果然中的。
但卻突生變故。
天子纔剛“意會”了秦相,暗示已有決意,打算將金榕中置於死地。
於是這日,方纔準備親審施德一干人犯。
不料還未成行,便有衛國公與楚王兩人求見。
而當日午後,天子突然詔見陽泉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