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十月二八,經過秋雨纏綿,陰沉數日的天氣方纔放晴,可風聲更急,卷得紅葉紛飛、芳菲凋凌,窗櫺外晃動的陽光灑在面龐上,也沒有絲毫暖意,旖景清晨從壽仁殿請安歸來,一直就窩在臨窗雕花熱炕上,先是奪過了春暮手裡的錦帕繡了幾針,到底沒有心緒,又拿着一卷詞集有一眼沒一眼地瞧,心下漸漸疑惑着尤其沉默的幾個丫鬟——若是往年,她們定不會忘記今日,可這時何故沒有半分表示?
春暮坐在炕沿上,似乎所有心思都集中於手裡的針線,楞似沒有迴應主子的頻頻打量,夏柯似乎也一直忙碌着沒事找事,先是將屋子裡頭的幾個箱櫳整理了一番,這會子又折騰起百寶槅上的玉玩瓷器,一件件地用白疊擦拭,也不管本就潔淨無塵,秋霜與秋月更是壓根就不見人影。
如姑姑今日被太后留在了跟前兒,不知忙碌着什麼,也沒空搭理旖景。
就連太后,今日似乎也比往日冷淡,旖景才陪着她說了三兩句話,就被打發了歸來。
從一清早,好心情就遇到了冷落,旖景本是想往餘照苑“問候”的,纔到門前兒,便見江薇被羅紋送了出來,才知道虞渢昨夜歇息得遲了些,那時還未起身,衆人也不敢打擾……
倒是在路上遇見了三皇子,旖景卻不愛搭理他,見禮寒喧幾句後,就緊趕着回了玉芳塢。
偏偏這一日如此冷清,實在讓旖景心中鬱悶。
這可是她重生後的第一個生辰呢,雖說不在自家府裡,但春暮幾個應當記得的,可瞧這情形,她們是疏忽了?
假若僅僅如此也還罷了,偏偏今日,還來了個不速之客。
當聽宮人來稟:“鎮國將軍公子虞二郎來了。”
旖景的心情便更加陰暗。
沉默了一個早上的春暮總算是說了一句話:“二郎怎麼來了?”卻與夏柯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亂。
旖景越發孤疑起來。
這畢竟是在行宮,不能任性使氣,虞洲好歹是個宗親子弟,既然來此,想必是跟隨着老王妃一同與太后問安——霞浦苑聚會之後,虞渢“疾愈”一事應當會在貴族間傳揚,外人不過好奇議論一番,可老王妃與鎮國將軍必定關注,儘管兩人是出自不同的用心。
總之,既然虞洲來了,她也不能閉門不見。
“春暮,請洲哥哥先去花廳稍坐,今日天氣涼,可得準備滾滾的熱茶。”旖景不得不棄了手中索然無味的書卷,先吩咐了春暮招呼虞洲,讓夏柯替她整理了有些散亂地髮鬢,披好朱紗罩面細絨裡子的氅衣,磨蹭了一番,才往花廳行去。
虞洲已經等待得有些忐忑了,前次在國公府,他不過一時大意,言辭上對虞渢有所冒犯,就引得旖景冷顏相向,心裡酸醋氾濫之餘,又很是擔憂,生怕旖景這時還怪罪着他,早醞釀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語,才見旖景入內,趕忙起身相迎,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卻顧忌着丫鬟們在場,總算不好再提那些話,頻頻暗示着,想讓旖景打發了春暮與夏柯出去。
旖景故作不察,懶懶地見了禮,隔案而坐,愛搭不理的模樣,眉目間盡是清冷。
讓虞洲怎麼不急?再顧不得許多,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丫鬟,尷尬地陪笑:“五妹妹,前次是我口不擇言,原本長兄之疾,隔了這許多年,讓長輩們牽掛不說,次次還落得失望痛心,我只道這一次也會如此,害怕祖母希望越大,失望越重,才抱怨了幾句,殊不知長兄本身也不願,怎可怪錯於他?是我小心眼,都是我的錯,五妹妹就諒解了這一回吧。”
春暮與夏柯方纔恍然大悟,心說難怪今日五娘待二郎這般,竟是爲了世子打抱不平,二郎也真是,往常瞧着待人那般和善,不想對自家手足卻不如外人,這可不是大家公子風範。
旖景瞥了虞洲一眼,自然不會相信他的“肺腑之言”,神情並未緩和。
“好在神佛庇佑,這一次長兄總算是疾愈,祖母才聽說了這事,當即喜不自禁,昨日原本就打算來的,又聽說了霞浦苑裡的事兒,知道太后娘娘昨日召了董老夫人來行宮安慰,不便前來,纔等到今日。”虞洲見旖景依然不肯罷休,心下越發焦急:“五妹妹,我當真知錯了,早先當面與長兄陪了不是,他都不怪我了,你且原諒了我這一回吧。”
“哦?你真跟渢哥哥陪了不是?”旖景有些懷疑,轉念又想,只怕虞洲聽說世子疾愈,也是半信半疑,今日這一行,本是一探究竟,當確定了此事,又擔心自己在世子面前搬弄是非,才幹脆先道了錯,免得世子心裡忌恨他吧。
鎮國將軍一家,絕不會善罷甘休,上一世是利用她加害世子,不知這一次,又會使出什麼手段。
想到這裡,旖景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看來,她還是要繼續與虞洲虛以委蛇,纔好麻痹他們父子。
讓他們以爲,或者將來還能再利用她一回。
當見虞洲捶胸頓足的保證,旖景方纔給了他一個笑臉:“我之所以提醒洲哥哥,也是爲了你好,渢哥哥與你是堂兄弟,那些言辭若是被別人聽了去,豈不詬病哥哥你不顧手足,心懷惡意?但我知道,洲哥哥原本不是那樣的人。”
虞洲聞言大喜,佇在椅子裡望着旖景笑得格外癡傻。
一旁的夏柯瞧這情形,捏緊了掌心才忍住笑意——這虞二郎,瞧着比五娘年長,委實是個傻子,五娘把他當孩子哄呢,他尚且不察。
“老王妃今日也來了行宮吧?”旖景心裡厭煩,藉着飲茶,掩去眼睛裡的不耐。
“祖母與母親正在壽仁殿呢。”虞洲頓了一頓,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上一句:“長兄也在,我看他的氣色,果然比之前好了許多。”立即就終結了這個話題,眼角眉梢都堆砌起奉承之意:“原本因着太后也是在行宮靜養,祖母不想讓小輩們隨行,我好一番糾纏,才得了這個機會,五妹妹,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可惜了是在行宮,不能熱鬧一場。”
旖景不由憂怨地掃了春暮與夏柯一眼——這一個生辰,大家都疏忽了,反而是虞洲還記得。
春暮與夏柯糊塗本就裝得辛苦,這會子更加尷尬起來,再撐不住,春暮拍了拍額頭,驚慌失措起來:“奴婢真是該死,因隨五娘來了行宮,就把這麼要緊的事兒疏忽了,委實該罰,五娘別怪夏柯,她原是才提上來的,疏忽了這事尚還情有可原。”
旖景還沒說話呢,虞洲先埋怨上了兩個丫鬟:“果然該罰,竟將五妹妹的生辰都疏忽了,難爲她待幾位姑娘跟親姐妹似的,瞧瞧你們,還比不得冬雨伶俐,前兒個我瞧見她,她還提醒着我莫忘了五妹妹生辰,記得備禮呢。”
旖景聽了這話,眉角微挑:“我不在家,洲哥哥還往綠卿苑去了?”
虞洲連忙解釋:“之前候府七娘不是吵嚷着要品螃蟹麼?加上七妹妹興致也高,倆人糾纏不放,因五妹妹不在,我也沒有去外頭的興致,乾脆就在桂花樓叫了一桌席面,請了荇哥哥、二郎與幾個表妹去王府聚了一場,冬雨是跟着三妹妹來的,像是三妹妹身邊侍女崴了腳,找不到貼心人兒,見她閒着,才讓她侍候着過來。”
旖景臉上依然帶笑,心裡也是一曬:自己這前腳才走,三姐就與冬雨熱乎上了,只不知是誰主動,瞧着那幾次冬雨見虞洲的模樣,只怕心裡已經開始活泛了,前世自己當真白長了一雙眼睛,竟沒有瞧出冬雨對虞洲的企圖心,臨死之前,還沒有想通冬雨怎麼會那般歹毒。
只不知自己“服毒自盡”之後,冬雨有沒有如願以償,不過想來,以虞洲的手段,應當不會留下冬雨這個活口。
心裡百轉千回,卻是不無惋惜的一嘆:“我當真沒有口福。”
虞洲連忙獻寶,拿出那精心準備的生辰禮來,又說了連串的吉利話,諸如芳辰永駐云云。
旖景打開錦盒,瞧見竟是江月生辰時八娘所贈,樑績親筆的《殘年錄》,當真驚訝了:“這不是八妹妹送給阿月的生辰禮麼?”
“候府七娘稱五妹妹愛不釋手,她倒不甚在意,我便央着她轉手給我,五妹妹放心,我可沒有強人所難,七娘可是狠賺了一筆,銀子就不說了,還要了我收着的一套瑪瑙石嵌紫金騎鞍。”見旖景似乎好奇缺席的那場螃蟹宴,虞洲當即將那日的情形一一說來,別的也還罷了,就是二郎蘇荏行令時運氣不佳,光在黃七娘手下就輸了個七、八回,若不是四娘仗義,替他擋了幾巡,非飲得酊酩酊大醉不可。
旖景嘖嘖稱奇:“二哥哥性情甚是沉悶,往日裡見了咱們,也就是禮節寒喧,從不與姐妹們玩鬧的,那日卻是例外。”
“所以,他纔會時運不佳。”虞洲笑道。
又問起霞浦苑的事情:“這兩日連國子監都是議論紛紛,偏偏甄三郎又告了假,想是也覺着沒臉拋頭露面,我倒是聽金七郎說了個囫圇,只聞當時甚是驚險,五妹妹沒受着驚嚇吧……那甄四娘也忒歹毒了些,小娘子們就算小有過節,哪裡就至於謀人性命,狗急跳牆來還攀咬了五妹妹一場,好在五妹妹伶俐,識破了她的奸計,沒讓她得逞。”
“衆人都有哪些議論?”對於這事,旖景還有幾分關注。
“都說甄四娘陰毒,連着甄夫人也遭了指責,說她教女無方,甄府五娘正當議親,原本外祖父還想着替表哥求去甄府的,這回一聽說甄四的心腸,也打消了主意,她這般舉止,害得下頭幾個堂妹的婚事只怕都會連累,當真是個禍害,五妹妹且等着瞧,今後有甄四的罪受。”
甄府嫡系也有四房,因老夫人健在,盡都沒有分家,甄茉的惡行必然會連累下頭待嫁的堂妹,就算有甄夫人明裡護着,怕是也會受家人的冷眼。
可相比上一世董音的慘死,她如今所受,委實算不得什麼重罰。
其實,以甄家的威勢,就算甄茉聲名盡毀,也不至獨守空閨——名門望族是不能肖想了,可一般商賈之家,或者是招婿,選擇仍在,不過以甄茉的“傲骨”,必不會容忍這般委屈,她起初可是連太子妾室都不肖爲的,更何況嫁入商賈之家,或者招個身份卑微的上門夫婿。
霞浦苑之事一經傳揚,甄茉在貴族這個羣體再也無法立足。
但這僅僅是旖景以及多數人的以爲。
實際上甄茉本人,卻仍然沒有放棄,她且還籌謀着,要絕地反擊。
總之一番閒談趣話,虞洲眼瞧着旖景當真展顏,心頭的重負才堪堪放下,正想試探一番旖景與虞渢之間的“關係”,話還沒出口,旖景便站起了身——
“既然老王妃與二嬸子都來了行宮,我也得去問安纔是禮數,咱們這就往仁壽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