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傳花擊鞠,舊怨新仇

這一日慵慵懶懶的秋陽,到底沒有在衆人的翹首以待中突破雲層的厚重,霧氣雖散,天色卻一直陰沉着,故而霞浦苑裡,儘管用暖房培養的鮮菲異草努力營造出百花齊放,卻到底沒讓人感覺到春暖花開的明媚,就算如此,這時毬場上的氣氛,依然熱火朝天,並沒有受到影響。

第二輪“傳花擊鞠”已經結束,首輪由郎君們下場,落敗者在勝者的存心刁難中,有人被強迫着學那小倌優倡塗脂抹粉唱曲兒的,也有讓文質彬彬四體不勤的“雅士”當衆舞劍,願者服輸,郎君們終究是放開懷抱,儘管引起“鬨笑”不絕,都還維持着風度。

接下來便輪到了諸位貴女,想到有可能面臨的刁難,窈窕淑女們都打疊了全副精神。

旖景非常“好運”,有驚無險地將手裡的宮花傳遞到了身旁,董音卻不及將花遞出,鼓聲戛然而止。

有心還是無意,旖景暫時沒有論斷,橫豎擊鼓的婢女,是出自主家文府。

另外四娘也中了彩頭,抽籤是與董音一隊兒。

二孃倒想下場一展風采,她雖然四藝不通,擊鞠的技巧還是值得稱道的,前提條件是隊友沒有讓她看不順眼的人。可惜今日她一番磨磨蹭蹭,鼓點就是不停,只好懊惱地將花扔給了四娘,因二孃委實耽擱太長,四娘手裡纔拿住宮花,四周就是一片寂靜。

故而,二孃與四孃的臉上盡都有些懊惱。

另外中彩下場的還有金六娘與幾家官員女兒,作爲董音與四娘等人的對手,輸得十分“盡興”。

小娘子們到底不比郎君們那般“陰險”,並未怎麼刁難,加上董音與四娘又是厚道人,不過是讓金六娘等人或者撫以琴曲,或者賦以詩詞,比較促狹的是工部郎中家的女兒,讓太常寺丞家的千金一展歌喉。

須知如今,貴女們展示才藝雖不罕見,但還是侷限於琴棋書畫,唱與舞皆爲伶人侍婢助興時所獻,不是大家閨秀的“節目”。

可“願賭服輸”,就算是被刁難了,也不能怒形於色,否則衆目睽睽之下,就得落個“小肚雞腸”的評價。

太常寺丞家的女兒倒也伶俐,自彈自唱了一曲《滿江紅》,鏗鏘高昂的樂音,與婉轉清亮的歌喉,非但沒有落俗,反而贏得衆人擊掌爲贊。

可是接下來,提要求的勝者,與奉命展示才藝的敗者卻是一對有些過結的“舊仇”。

當戶部尚書家的娘子,一臉意味深長地笑容,對都察院經歷之女肖氏阿蔓斜展着眼角頻頻打量時,二孃不由得雙眼發亮,伸手戳了戳旖景的肩頭,不懷好意地說了一句:“有好戲看了。”一衆貴女深以爲然,都頗帶興致地看向場子裡相對而立的兩位。

當肖氏阿蔓的臉上總算浮現出幾絲忐忑來,戶部尚書家的娘子方纔滿意,輕啓櫻脣:“早知阿蔓不擅琴,我也不難爲你,如此,便爲咱們舞上一曲助興吧。”

——這是多麼“善解人意”的提議呀,以致羣情沸騰。

不少郎君擊掌叫好,“驚鴻舞”“臨波步”“細腰柔”的起鬨聲此起彼伏,這些,可都是妓坊*們的拿手好戲,當然宮廷舞伎們自然也都習得這些個勾人魂魄的舞姿。

旖景滿懷同情地望着獨自佇立場中的肖氏阿蔓,她一張鵝蛋臉上,還透着微微的汗跡,孤立無援地面對着四起的興災樂禍與殷切盼望,眉心稍稍攏起,顯然很是爲難。

“也太過了些。”纔回席中的董音,顯然對阿蔓的處境十分同情。

甄茉卻笑着說道:“阿音有所不知,這兩位本就有些過結,再兼着金家原本有意與尚書府聯姻,可金七郎卻與阿蔓是姨表親,打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故而,這番更是針尖對麥芒。”一副熱心腸,與纔回京都,不曉得糾葛矛盾的董音解釋。

旖景卻留意到,甄茉說這番話時,眼睛裡滲出的意味深長。

金相前頭幾個孫子都已經成親,底下幾個又還年幼,唯有七郎恰恰適齡,尚書府的小娘子是長輩們屬意,但是阿蔓卻是七郎自個兒挑中的良人,一對情敵,又有舊怨,難怪如此。

對尚書府娘子此舉十分理解的甄茉,必定對她的“情敵”董音不懷好意。

旖景微微一笑,沒有插言,眸光微側,看向郎君們安席的東側,暗忖着不知這樣的場合,渢哥哥會不會覺得無趣,卻見他正略偏着身子,脣角帶着雲淡風清的微笑,與金七郎說着什麼,金七郎先是頻頻頷首,似乎滿帶感激,卻忽然擡起兩道凌厲的目光,恨恨往這邊刺來——當然,這凌厲的惡意不是朝向旖景,而是她身後,正得意洋洋地入席,準備看肖氏阿蔓笑話的尚書府千金。

虞渢早知金府欲與尚書府聯姻的事。

韓尚書本是世家出身,娶的妻子卻是如假包換的勳貴女兒,故而,在金相與秦相的逐力中,他處於相對中立的地位,戶部尚書之職的重要性有目共睹,金相起初打的主意是嫁個女兒去韓家,無奈尚書府的小郎君才華出衆,早早就被京貴們覷覦,而韓尚書此人也頗有些風骨,對金相雖表面客氣,卻並沒有旁人那般奴顏卑微,他看不上金府小娘子們的恃寵而嬌,竟然婉言謝絕。

偏偏韓尚書只有一個獨女,打小就是衆星拱月般養大,也是個恃寵而嬌的刁蠻千金,生就眼高過頂,一應“俗人”都看不入眼,偏偏只對金府七郎情有獨終。

金相轉而求其次,欲撮合七郎與韓娘子的姻緣,不過韓尚書還在猶豫,並沒有應承。

當也是在考慮政局。

眼下不少朝臣已經咂摸出聖上的意圖,卻拿不準勝負輸贏,在這節骨眼上,金相當然更要竭力爭取韓尚書。

多一個支持者,就多一份助力,更何況是掌全國財賦的尚書。

不過,韓尚書自然也明白眼下的時局,就算他將女兒奉爲掌珠,千依百順,這個決定也不是這麼易下的。

虞渢關注金七郎婚事之餘,自然也打聽得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本來還打算該如何助金七郎一臂之力,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教金相爭取韓尚書的計較落空,卻不知尚書千金與肖氏表妹原有過節。

尚書千金這麼一當衆刁難,金七郎當即就變了顏色,更有那些不懷好意的紈絝一旁起鬨,眼看肖氏阿蔓下不來臺,金七郎心痛之餘,更將他家祖父中意的孫媳婦不二人選恨得咬牙切齒。

虞渢見狀,心念一動。

便與金七郎出了個“解圍”的主意。

七郎感激莫名,狠狠瞪了一眼尚且不察的尚書千金,卻起身恭恭謹謹與了虞渢一揖,當即揚言說道:“表妹莫害羞,不如我與表妹撫琴助趣,以一曲‘送徵人’應題。”

旖景一聽,心中大加讚賞,雖猜測到是虞渢出的主意,卻不知他怎麼來了興致,替他人解圍,不由又望向端坐席上的某人,這一次,卻與虞渢的目光遇了個正着,兩人都是不約而同地展顏一笑。

相傳還是前明盛宗帝時,出了個威震四海的大將,被明盛宗賜爵“天威候”。

這位天威候少年成名,並非因爲征戰,而是在一次狩獵中,將盛宗從一頭發了狂的猛虎爪下救出,手持力匕,勇博猛虎,不惜將自己一條胳膊送入虎口,斷其咽喉。盛宗感其救命之恩,不但封以候爵,還將掌上明珠昭元公主下嫁。

後,突厥生亂,盛宗下令天威候領兵征戰,當時天威候與昭元公主正值新婚,難捨難分。

大軍開跋之際,昭元公主爲了給夫君助威,便在遠征門外,手持金槌,擂戰鼓起舞,祈大軍戰無不勝,夫君平安歸來。

世人便將此舞命名爲“送徵人”,而這習俗也延續下來,但凡有遠征戰事,皆以此舞送軍。

當然,舞者並非公主,而是宮中舞伎代替。

不過因爲此舞起源與特殊性質,這時被大家閨秀舞來,也不算失了風範,受人嘲笑,將之與伶人舞伎爲比。

雖說“送徵人”要舞出風采並不簡單,但眼下肖氏阿蔓只需應題,不過是應付而已,只消隨着琴音節拍擊鼓,加上一二展臂回腰的姿態,雖不致贏得衆人喝彩,但也算緩解了尷尬難堪。

肖氏阿蔓如釋重負。

尚書千金卻是神情俱變、咬牙切齒,風刀霜劍都在眼睛裡,直逼毬場上一琴一舞那一雙人,周身散發的冷意,彷彿一條千年毒蛇,“嘶嘶”吐出的陰寒。

一個“妒”字,果然能讓人喪失理智。

旖景不由看向甄茉——她正滿面熱切地微笑,讓一旁的侍婢呈上幾碗蓮子銀耳羹,分別給才結束了一場擊鞠的小娘子們解渴。

真正的毒蛇,是不會輕易露出獠牙的。

已經被妒火撩撥得氣急敗壞的尚書千金,手捧一碗可口的蓮子銀耳羹,卻吃出了黃蓮的滋味,當見場上那對琴駐舞停,相顧一笑,“啪”地一聲將白瓷蓮花碗拍在了案上,“驚”得侍婢手腕一顫,滿滿一碗甜羹,就潑到了董音的裙子上。

文氏娘子大驚失色,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侍婢,上趕着與董音致歉。

甄茉也連忙關切,疊聲問道有沒有燙着。

旖景冷眼旁觀,袖子裡手掌,漸漸握成了拳頭。

總算是來了!

娘子們這邊小小一番騒動,並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唯有虞渢略微蹙了蹙眉,脣角本就輕淡的笑意,無影無蹤。

當見董音被兩名宮侍陪伴着往外行去,旖景卻依然安坐席上之時,才輕吁了口氣——總算那丫頭還聽了句勸,沒有以身涉險。

虞渢便一直關注着甄茉身邊的侍婢。

果然不過多時,便見那侍婢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毬場。

虞渢看了灰渡一眼。

灰渡會意,也不動聲色地隨那侍婢離開。

旖景當然也注意到了兩人的離場,略有些緊張,尋找着虞渢的目光。

虞渢衝她微微頷首,露出一個稍安勿躁的示意,旖景方纔略微放鬆了緊握的拳頭,而這時,新一輪的擊鼓又再開始,宮花又在小娘子們手中傳遞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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