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沒有再去過靖王府,父皇的身體越來越差,早朝也暫時停了下來,我每日都會過去幫忙整理奏摺。最開始的時候父皇只是摘出一些簡單的摺子給我,見我處理的妥當,又將一些批覆過的重要奏章給我看,很多政事也會詢問我的看法。

父皇想做什麼我已經猜了個七八分,所以對於這種狀況,我保持了沉默,只是將父皇交代的事都打理的妥當。

每天一些朝中大臣都會過來稟報要事急事,父皇命我旁聽,這讓官員們有了某種猜測,所以因爲扳倒太子而心喜的桓王的境遇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順利。

八月中旬,懷宇回京,我去城門口接他。

少年騎在馬上,率領一衆親兵直臨城下,他本來不過十歲,只是因爲多年習武身量看上去比一般的孩子修長些,但也還只是個小少年罷了。可離開我不足半年,他臉上已不見絲毫稚氣,沉穩堅毅的眼神,通身瀟灑的氣勢,當他利落的翻身下馬向我走來時,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長大”的涵義,他已經不再是隻能被我護在身後的孩童了。

尊父皇之令跟着我來的一干重臣紛紛拜倒行禮,懷宇臉上波瀾不驚,認真給我行過禮後才讓他們起身,依舊清脆的聲線傲氣卻不失親和,除此之外,讓人聽不出喜怒。

我滿意地點頭,又覺絲絲惆悵,拉着他上下打量了許久,才輕聲道:“回宮吧。”此處人多嘴雜,想說什麼也不方便。

簡單說了幾句,一行人就回了宮裡,官員們也早各自返家,只是桓王怕又不得消停了。

“在軍營裡一切可還好?”拜見過父皇,我們兄弟倆終於得閒說說話。

“嗯,挺好的!”懷宇點點頭,微笑着道:“我跟着柳將軍學了不少東西,還上過戰場呢!”

我聽他眉飛色舞地講着軍營裡的事,心下大安,放他去邊營果然是對的,少了皇宮的拘束,懷宇整個人都越發鮮活起來,言行舉止間帶上了幾分豪邁,再加上從小養出來的優雅氣度,更顯得尊貴雍容。若父皇真是那個心思,倒也沒有選錯人。

說完自己的事,懷宇又細心地問了我的身體狀況,直到明安被我拉過來作證,他才真正放了心。

兩人說了半天,懷宇才似突然想起一般的問道:“哥哥,父皇的身體……真的好不了了嗎?”

我看了看懷宇,他臉上除了擔憂瞧不出別的情緒,“無藥可醫,父皇自己也知道沒有多少時間了。”

“哦。”懷宇應了一聲,低下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現在的局勢很複雜,你最近行事也小心些,還有……”我有些遲疑,頓了頓還是說道:“你準備準備,過些時日,怕是有我們忙的了。”

“是,哥哥。”

父皇臥牀不起,我挑出重要的奏章念給他聽,再說出自己的意見,若父皇同意,則代爲批覆。

二十日,父皇召見靖王,兩人單獨呆了很長時間,靖王離開時一語不發,面色平靜如水,讓人窺不出絲毫端倪,此後靖王依然閉門不出,概不見客。

又過三日,父皇精神大好,宣我陪於榻前。

殿裡點着輕淺的篆香,窗戶都被打開,微風吹拂進來,撩動珠簾叮噹作響。

我斂眉垂目端坐在牀榻邊的腳凳上,任憑半靠在牀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自己。

長久的靜默過後,他終於輕嘆一聲,“你和他真是像。”

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只有沉默不語。

“朕和他分離了太長時間,所以朕記得最深的是他少年時候的樣子。”父皇的笑容十分苦澀,“你和那時候的他一模一樣,特別是面對懷宇的時候……因爲太像,有時候朕幾乎都分不清了,朕到底是……”

說到這裡父皇突然停了下來,再開口事又說起了別的事。

“朕年輕的時候做了很多錯事,只是那個時候朕以爲不管做錯了什麼都是可以彌補的,是可以被原諒的。”

我看向父皇,還不到兩個月,他本來烏黑的發就變得花白,皺紋也爬上了他的眼角嘴角,這個我一直以爲堅不可摧的人,在命蠱的毒性下讓時間有了可趁之機,此時他雖語氣平淡地說着話,寂寥和遺憾卻如影隨形。

“後來朕才知道,有些事,一錯就是一輩子,再彌補也無濟於事。”說着父皇對上我的視線,眼底的不甘和悔意清晰可見,“遠兒,你說……朕是不是該後悔呢?”

看着這樣的父皇,我的心裡涌起些憐憫。關於父輩的事,我每每能從父皇的言語間窺見些許,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故事,卻也知道,當年無論是誰傷了誰,被傷害的人痛苦,傷了人的人也一樣痛苦。他們兩人就這樣賠上了後半輩子,竟說不清到底是誰欠了誰的。

這些時日眼睜睜地看着父皇日漸衰老,我不是不難過的。雖然我一直防備着父皇,但他對我的好也並非不讓我動容,就算是因爲連逸的緣故,那些關懷備至毫無原則的好也足以讓我刻在心底,我不是君瑞,更不是二哥,怎麼可能真的無動於衷?只是上輩子的記憶太深刻,父皇的好裡又摻雜了太多東西,我被感動,但也僅此而已。

“父皇……不害怕麼?”感覺着死神日益臨近的腳步聲,真的一點恐懼都沒有嗎?特別是對於不想死的人來說。

“怕什麼?”父皇輕笑出聲,“怕死嗎?”

我想起曾經的自己,想起那碗下了毒的藥,想起溫熱的**從眼睛鼻子和嘴裡流出的感覺,低聲說道:“其實死並不可怕,一會兒就過去了,就像睡着了一樣。”然後只是一眨眼的事,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雖然相似卻又大不同的世界。

“呵呵,遠兒說的好像自己經歷過似的。”父皇看着我,眼底有某種情緒晦澀不明,“朕不怕死,只是很不捨。”

不捨麼?我垂下眼睛,最愛的人已經死了,捨不得的是地位、財富,還是權力?

這麼想着,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爲不管不捨什麼,時間都不會留情。

懷宇在院子裡練劍,我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聽劍刃破開空氣的呼嘯聲,十分蕭殺,現在的懷宇,已經有了些內斂的煞氣。

明安推門進來,我不看他也知道必是到了吃藥的時間,他一向比日冕還準時。

“明安,我什麼時候纔不需要吃藥?”就算明安煮的藥並不太難喝,但時間長了也有些厭倦。

明安看了看我,想了很久纔回道:“再等一段時間吧。”

他很少說這麼不確定的話,對此我心裡也有了些底,這個身體想完完全全好起來怕是不太可能了。

我一口一口慢慢喝藥,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問道:“明安,你進宮也有將近一年了吧,就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裡?”

明安愣了一下,搖搖頭,“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現在就想。”我轉頭看向他,“想離開嗎?像明師父那樣走遍大江南北,做一位懸壺濟世的仁醫?”

“想。”明安乾脆地點點頭,“不過要先把你治好。”

我看着他淡然卻出奇認真的神情忍不住笑起來,“那你再等等,等懷宇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你就帶我走吧!”

想象着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我的心情也輕快起來,“等我身體好些了,就幫你做事,你可不許嫌棄我笨手笨腳。”

明安的嘴角也揚起一抹笑意,“只要你不怕吃苦就行。”

我還是笑,那麼多痛苦都經歷過了,和自在的生活相比,還有什麼苦是不能吃的?

二十四日夜,父皇驟然暈倒,昏迷不醒。顧及到我的身體,懷宇代替我在病榻前守了一夜。

次日傍晚,父皇終於清醒,宣懷宇和幾位老臣覲見,半個時辰後又喚我過去。

進去的時候懷宇他們已經出去了,我看見左相手裡捧着明黃的聖旨。

我站在榻前,看着父皇虛弱的樣子,眼睛有些酸澀。

“遠兒……”父皇說話已經很困難,只是喚了我一聲便咳喘起來。看着他努力想擡起的手,我半跪□輕輕握住,“父皇。”

“朕……只能……做這麼多……你……保重……”

父皇的話斷斷續續,握着我的手卻越來越緊,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最後終於忍不住抽泣了一聲,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使勁點頭。

“遠兒……”父皇深深地喘息一聲,握着我的手突然用力,疼得我忍不住顫抖起來,“朕……對你……”

我看着父皇的眼睛,那雙眼睛和二哥很像,深黑的瞳仁裡暗流涌動,所有的思緒糅合在一起沉澱其中,變得複雜萬分,讓人永遠都看不透。

瞳仁裡的光漸漸暗淡,父皇無力地合上眼睛,緊握着我的手也慢慢放開,然後無力地跌到榻上。最後的話,父皇還是選擇留在心裡。

我在病榻前跪了一會兒,直到膝蓋失去知覺才艱難地站起身。

父皇的樣子顯得十分安詳,甚至還有幾分解脫,我靜靜地看着這張臉,理智已經接受,情感卻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人,真的已經死了麼?

母妃、皇祖母、連逸,現在是父皇,這些與我息息相關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似乎預示着我和死亡有着剪不斷的聯繫。是不是因爲正是死亡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格外青睞我呢?那它又什麼時候來接我,去那個真正屬於死亡的世界?

即使不是你深愛的人,眼看着他失去呼吸,自己也會感到痛苦,我抹了抹眼角的淚想到,若我到了那一天,一定走得遠遠的,不讓宇兒看見。

“朱巖!”我高喊一聲,守在門邊的人動作迅速地進來。

“鳴喪鐘,父皇……駕崩。”

君主逝,天下大喪。

左相當衆宣讀了父皇的最後一道聖旨。今傳位於皇七子穆懷宇,臨親王穆懷遠爲攝政親王,輔佐新帝。

聽着長長的聖旨,我看向跪在最邊上的二哥,雖早已心有準備,但依然滿心倉惶。

作者有話要說:上部完結,上部的謎底會在番外中揭曉,下部主要就是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