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這一日在獅子園所猜的皆不差,五日後的陛辭,康熙在他身上的一番帝術用心,便就印證了這一點。年羹堯入煙波致爽殿請訓,自辰時至午時的三個時辰內,皆是盡着他君臣兩個說些推心置腹之語,初而康熙多少疑他與幾處王邸皆有往來,年羹堯便極坦誠地回說了穆景遠奉命往軍前私見之事,雖也算措置的嚴密妥當,然所涉干係甚大,然於雍王處,他卻並不敢以此事擅告,他只怕此事因此而旁生枝節。繼而年羹堯又以孟光祖一事得了處分爲前鑑,再謝皇帝優容恩眷,知遇期許之恩,深言一心惟以報效君父國家,何敢幹犯國法,妄期非份之榮?
魏珠在大宮門前得了胤禎的奏摺匣子,匆匆趕到西暖閣外,聽得裡頭言笑晏晏,一來一去間語調都說地極快,隱隱綽綽地又透出‘阿哥’、‘軍務不與庶務同’幾個字句來,魏珠便不敢再進了,只是望一眼頭頂那檐角上半透出來的日光,默默候在了廊下。不一時,只聽得裡頭一陣泣涕懇切,叩首不止的動靜之後,忽地默然一刻,就又接着皇帝一聲極是暢快地笑言,“成,朕再無疑你之處,你亦不必懷疑,今日抵定西陲,來日才兼文武,出將入相,亦算是朕對你的期許,縱有艱難,也須戮力爲之,可莫要辜負了。”
隨後年羹堯再三謝恩了出來,魏珠眼尖,一下兒便瞧見他手上捧着的細長匣子實乃御用弓矢,正犯琢磨間,見有小太監出來引着他去了,當下也不及細想,趕忙趨步至門前,報名進去遞了胤禎的摺子。康熙看過兩眼,想及適才與年羹堯所談的些許軍前情形,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然而思量再三,便也提筆準了胤禎回京面奏之請。魏珠立在一旁瞧得真切,晚間便使人將年羹堯陛見三個時辰與皇上命大將軍王進京的兩件事,傳了信兒出去與胤禟知道。
一轉眼已是立冬之日,聖駕抵京。因皇帝年老體虛,路上一時染些了風寒,便牽着周身疼痛,右手原好了的舊疾,這一下又因疼痛提不住筆了。又兼年節大典將近,皇帝身子禁不得多次路途顛簸,儀駕便徑直往宮中駐蹕,省去了往年再在暢春園歇駕一月的舊例。胤禎原也得了聖駕返京的邸報,算着日子,一路上緊趕慢趕的,也還是錯後了七八日纔到。抵京當日,胤禎剛剛到府門口,就有家人來回說秦道然在府中候見,胤禎急着見駕,當下便使人打發了他回去,一時也沒顧上往府內去見家人,在廳上匆匆更了衣,便即刻往東華門遞牌子候駕去了。
魏珠得了旨意,在景運門外候着胤禎,遠遠看見戴着青狐東珠冠,外罩一身紫貂端罩,蜜蠟朝珠的胤禎過來,忙堆上笑容,領着兩個小太監疾步迎了上去,“給大將軍王請安了。”魏珠一面說着,規矩行下個千禮,就又起身笑讓了他前行,“皇上這會子在西暖閣,知道大將軍王到了,也是歡喜。”胤禎一笑頷首,原本就抻在袖中欲行打賞問教的銀封,虛扶之間就勢塞了過去,嘴上只說着,“怎麼好勞總管親迎?”“十四爺這話可就是罵奴才了,哪有容做奴才的在主子跟前兒託大的?”這話說得極近密討巧,胤禎聽得心中也頗爲舒坦,面上不經心地也帶出兩分得色來,魏珠暗暗瞧在眼裡,就這到乾清宮的幾步路過來,言行也顯着愈發謙恭。
胤禎得了旨意進殿,先是對着正殿的御座正經行了個大禮,繼而便往暖閣裡去,不妨見着胤禛也坐在屋內一側,胤禎一瞬間稍愣了愣,忙又醒過神來,先對着康熙打袖行了跪安禮。康熙坐在暖榻上,腰後及手邊都各墊了個軟枕,皇帝久沒看見胤禎,如今見着兒子回來,自然只有歡喜的,更聽着他聲音也顯得中氣十足,面上自是喜色不掩,賜了他坐,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跟着便笑道,“你在外兩年,看着倒壯碩結實了不少,眉宇間也透着些剛健脾性出來,不錯。”稍有一停,輕聲嘆息了又道:“看着你,朕倒越發覺得自個兒真是老了,就前些時候,還有一日夢見你。”胤禎斜僉着身子坐在小杌子上,垂首凝神地,乍聽了皇父這樣的話,只覺着鼻子一酸,這一刻竟是又跪了下去,伏地泣道,“兒子在外,無一日不想念阿瑪——”胤禎一長聲地嗚咽,竟是噎住了喉嚨,只將那後頭的話也說得囫圇不清,“皇阿瑪春秋鼎盛,一身系社稷安危之重,還須保重龍體纔是。”
如此孺慕之思,情真所至,三人心中各有所思,卻也皆是酸楚感懷,康熙看着他大是動容,然嘴脣蠕動了半晌,卻終究什麼也沒說。過了好一陣,見他哭得愈發動情,忙指了他向胤禛示意,胤禛應了聲,便就起身去扶他,胤禎這廂卻仍是伏在地上,直拗着勁兒不肯起身。康熙還好,胤禛只覺他作態地有些過了,一面攙着他的手提了勁,一面蹙眉勸道,“皇阿瑪近來身子本就不豫,這會子太醫囑咐仍須靜攝調養,你定要這樣兒招得他傷心麼?”胤禎這方稍止了泣涕聲,叩了個頭方纔起身,擡首覷了皇父一眼,小聲道,“兒臣失儀——”
康熙眼眶有些溼潤,略略闔目掩飾過了,這會子只擺了擺手,仍命他二人坐了,依舊和藹道,“朕父子三人難得坐了一處說說話,不是正經奏對,這些規矩就都免了罷,也不必拘着禮數了。你來之前,朕同胤禛兩個還說,人說老了就易動情,朕從前常說老臣們年齒愈增,眷戀之情怎麼益發深重了,如今看來,朕可看淡生死天命,反卻不能免這個俗。今兒原是朕招得你陪了朕一道難過。你在軍前不容易,要學的東西也多,這份心思朕能體會得。”
康熙說着,略略擡了擡手,胤禛離得近,忙起身過來扶着他緩緩坐正了,皇父言中不自覺地透着些許頹意,胤禛如今侍奉君前的時候日多,深知一言謹慎的道理,勸又不能勸,只得輕聲道了句,“皇阿瑪……皇阿瑪萬壽無疆。”胤禎望着康熙,只覺堪堪方兩年,皇父如今身子、言語,老態益發地明顯,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腔豪氣,胤禛話音剛落,胤禎當即站起身來,拱手鄭重道,“兒臣無能,然兩年內務必全靖策逆餘孽,肅清北地邊患,期爲皇阿瑪七十聖壽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