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叟宴後,康熙又於暢春園賜宴致仕老臣,遊園觀花,另賜飲饌,特是以宋犖、阿山等爲重,又找了溫達、李光地等閣臣前來,蒙養齋諸儒,並翰林出身的內閣學士、侍讀侍講等作陪。至淵鑑齋前出,沿河堤漫步而上,近有一處喚作“水容雲在”,巖壑縱橫,御舟停靠在小碼頭上,待君臣十數人一行登舟,緩緩駛離,便可見沿岸桃花、丁香等各色千樹,爛漫盛開,薰風過處,馨香影動,遙望園中內外,猶如翠色屏障一般的諸山歷歷環拱,一時間湖光山色,交映成趣,令人目不暇接。
舟登岸,沿石徑西行,林蔭諧趣,便是幾組點綴在小丘山景中的涼亭軒館。聖駕行歇之處,早有太監置備好一應筆墨、巾帙等物什,又在小石桌上奉好茶飲點心。康熙略略用溫熱巾帕暖過手,丟給顧問行,興致上來,就着館前空處,吩咐太監們將淵鑑齋中的西洋鋼絲琴擡來,這是傳教士進獻來的禮物,康熙於彈奏一道頗爲熟捻,遊湖下來逸興遄飛,便生了這雅興之下爲衆臣彈奏一首。翰林館學們固然學識淵博,卻未見過這等西洋古怪之物,自是驚豔稱頌不已。然李光地是知曉康熙曾用此物爲高士奇彈過《普庵咒》的,君臣二人還爲此論說過一番,他雖對洋人的東西不以爲然,但見康熙興致上來,自然也須得一盡臣儀,是以彈奏之前,先行講述了一番。皇帝親操管絃,於哪朝臣子都是罕有之事,自然也是莫大榮耀,一曲奏罷,齊齊跪了謝恩,康熙一壁扶琴起身,一壁笑着擡手叫起。
茶過三巡,便就輪着羣臣獻藝了,李光地在其間文章之名最盛,是以主持之事,莫過於他。阿山在滿人中文墨詩文雖屬上乘,終究不肯再一干漢人士林中獻技,是以溫達也就陪了他坐了側旁觀看。宋犖是康熙指名伴駕的,張鵬翮任河督之時,他便職任蘇撫,交誼匪淺,身膺封建數十年,稱得上一個股肱之重,也是最爲康熙所愛惜之一。君臣二人說了一會子話,便聽得宋犖爲了日前千叟宴上之事,再三稱頌,“古來天子之朝,不過以次奉行賀禮,凡遇萬壽之節,亦不過於內廷中奉觴上壽,百官稽首稱拜而已,從未有如皇上這般,內外臣民耆老,齊齊赴闕廷嵩呼華祝,老臣躬逢皇上聖壽,深感皇上聖德遠播,被於萬民,只是臣得皇上優遇至此,心有難安之處。
康熙心情泰然,聽得如此,不由問道,“哦,怎麼呢?”宋犖在座上微微一欠身,“皇子親王執壺傳觴,亙古之未有,臣這……豈非叨非份之福氣了?”聽說是這個,康熙不禁一笑,無謂道,“朕道什麼,原是這個。他們年輕,於大清本就無所建樹,你等職在封疆,又是效力年久的老臣,原就當得他們一個敬重。行了,你看他們那頭樂呵着,咱們也瞧瞧去。”
宋犖應了聲,隨在康熙身後,也逐一欣賞起來。宋犖致仕之後,在江南文名之盛甚卻蓋過官聲,修書做畫陶然其樂,轉眼見是蒙養齋的一干儒臣正在作詞,人雖未見過,名聲多少卻聽過的。他也曾多承胤祉的照應,如今遠離廟堂,倒少了諸多忌諱,一時君臣和樂,興起之時就便隨意問了句,“今日怎不見得幾位阿哥王爺?誠親王文墨上最好,恕老臣眼力不濟,倒未見着?”
康熙顏色稍有一沉,觀之卻難辨其意,“誒,不帶他們,沒的擾了這番興致。”宋犖稍一留意,便知失言,當下忙道,“嗻,是老臣孟浪了……久不在皇上跟前恭聆教誨,是愈發粗疏無狀,登不得檯面了。”康熙這才留意到他尷尬的面容,擺了擺手,“你看你,這才幾年,惶恐的這個樣子。你學學他們,學學他們……”說着,康熙一指李光地等人,不以爲意地笑道。
“牧仲原是正經人,比不得臣幾個被皇上寬縱的慣了,皇上今日興致高,不妨也來湊個趣兒?你看,我們這倒是有幹詩幾首,惟缺個意境,不若請牧仲來補個幾筆。”李光地尚提着筆,聞說也是擡頭一笑,懸腕指了他道。宋犖望一眼康熙,躬身笑道,“這……臣便獻醜了。”
少時,一副松竹老壽圖既成,贏得一片贊聲。宋犖原就有江左十五子的聲名,如今齒德俱尊,筆風更見老健,偏他在這一行人中最顯得“無官一身輕”,是以筆下還多了分遠逸灑落之氣,“那我這,就再借了晉卿的好詩來?”“無妨無妨,正是要承牧仲的畫兒來呈皇上呢。”這邊李光地呵呵笑着,那頭宋犖已是落筆立成,法董、趙之風,又起新意,大是有別於一干儒臣們雄渾厚重的館閣體,愈顯清雅。
顧問行走了過來,正要取畫去與康熙瞧,忽聽得一聲,“朕過來看。”不妨康熙已是自走了過來,負手端詳了一陣,點着畫上那傲立清雋的竹子,笑道,“好畫。這才幾年啊,倒跟你的詩文風骨成一樣兒了,實話說給你,朕還真是不想容你這清閒的日子,看看他們幾個,哪一個不是見天被朕支使着差使,偏你,天高皇帝遠,支使不動。”
這話雖是玩笑,卻說得宋犖心中一凜,他終是老於宦海,又侍奉康熙幾十年,面色不改,言辭上更謹慎了幾分,還是循着君前奏對的格局,笑着回道:“這話皇上可是屈了臣,臣有如今的清閒日子,不都是承了皇上恩眷麼?皇上一身系萬民福祉,掌一國之權責重器,豈是臣這樣微末職司所能比擬,臣雖寓樂田園,卻總追念當年面聆訓誨之日,感慕尤深,皇上但有差遣,臣自當竭盡犬馬。”
“總是你們這些老人知朕心意!”康熙撫案一嘆,擺了擺手,微微笑道,“再大的差使,也斷不煩你們出來,像子端、棟亭他們兩個,積勞成疾,朕就引爲惜憾了。誒,好了,朕不過一句玩笑,真論起來,如你這樣替朕看顧着文墨,最是朕樂見的。你那幾本集子朕見了,寫的極好,可惜前頭鬧的亂,但願江南文風都有這一番清平之意纔好。”
提及自己的私集,康熙必是看過的,許也見過上頭的序文或是批註,料來應當知曉自己與王鴻緒、張伯行、曹寅等人的私交,想到這裡,宋犖不禁要感慨真一個“聖明洞鑑”,是以心驚之下,不得不急於解釋道,“臣與王鴻緒等多有交遊,與張伯行亦有往來,這本是文士之間的事,雖時有唱和,卻分毫不敢語及朝中之事,臣身不在廟堂,無關同僚誼屬,卻不敢不以忠懇謙退爲立身規束,想來一般都是大臣的身份,旁人也不至失掉這份規矩。至於江南士子,縱有一兩個人狂生,大部都是讚頌我朝盛世昇平的,皇上治平之道,是遠勝列朝諸君的。”
康熙不置可否,一時生出些意興,提起筆來,懸腕思慮着,這頭顧問行早將一張素宣鋪陳開來,康熙用筆在暖硯濡滿了墨,隨口道,“年歲上來了,偏就時時覺得寂寞,待過了這個節慶,你們也要走了?”聽康熙言中隱約帶出些傷感之意,宋犖不禁近前兩步,寬慰着道,“臣總想日日伴駕,但也不便打攪皇上,臣定了五月頭上再行回去,也是眷戀聖顏,備着皇上召臣說話兒呢。”
“哈哈,好,朕也來作首詩賜你。”不一刻,詩文已就,康熙從顧問行手中接過私印,便將那方‘體元主人’的小印鈐在上頭。李光地立在一旁,吟誦出聲:“受祉林泉頤養年,世家耆德自天全。少時劍佩登三殿,久任吳淞撫九阡。行儉銓衡有令譽,廣平才藻入清篇。修齡喜得人間壽,雪作鬚眉興欲仙。”康熙灑然展卷,迎風一揚遞了過去,宋犖當即跪了,一腔感慕之情無以言喻,惟是紅了眼眶,雙手接過叩謝不已,還是康熙命人扶了他起來,對這一衆人道,“都隨朕走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