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一是真沒想到他會被選中。
他去參加導演海選, 不過是想去碰碰運氣,因爲他太渴望做導演了。
所以當他接到錄用通知的時候,簡直就跟中了樂-透一樣, 一下子就傻掉了。
開心自然是開心的, 但由於之前那衰神附體一樣的人生經歷, 這天上掉的餡餅讓韋一很沒有真實感。
他也還沒有做好獨自擔綱一部電影導演的心理準備。
投資方纔不管他準備不準備, 導演選定, 《刺殺》很快就重新開機,韋一甚至來不及從頭到尾研讀一遍劇本。
但很快韋一就發現,這點挑戰於他來說不過是開胃菜。
娛樂圈從來就不單純。一個沒有任何資歷的年輕人, 來到一個稱得上大咖雲集的劇組,會遇到什麼事情, 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
更何況是像他這樣人際交往能力很差的年輕人。
韋一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刁難。
劇務不配合, 演員不聽指揮, 開始的一個星期,拍攝幾乎沒有任何進展。韋一又難過又沮喪, 可他在公衆場合說話都不敢大聲,總裁一個噴嚏就被嚇得心驚膽戰的,又有什麼辦法收拾這些滾刀肉一樣的人精呢?
這一天劇組收工以後,韋一接到了阮青雲的電話。
相處時間久了,韋一也不怎麼怕這位總裁了, 不過接到他的電話, 他很詫異。
雖然早就互相存了對方的手機號碼, 但阮青雲之前從未給他打過電話。
韋一情緒不高, 接通電話之後只是沒精打采地“喂”了一聲, 還沒來得及問阮青雲有什麼事,就聽到那頭傳來阮青雲的聲音:“你怎麼了?”
兩年的時間, 韋一對阮青雲的情緒已經十分敏感,只是聽聲音,他就能完整地腦補出阮青雲微蹙眉頭的樣子。
“沒事,”這種事當然不能拿去煩總裁,所以韋一隻是說,“您打電話來……”
他聽到阮青雲強硬地說:“來我辦公室一趟。”
嘟嘟嘟。
韋一盯着已經被掛斷了的電話,無語。
所以晚上八點半,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韋一,因爲阮青雲的一個電話,又立刻馬不停蹄趕去了公司。
結果阮青雲卻只是淡淡道:“喔,沒什麼事。就是想問你,咖啡放在哪裡了。”
韋一:“……”
他頭一次想對這個神經病飆一萬句草泥馬!這麼點兒破事兒竟然讓他特意跑一趟,還有沒有點兒人性了?!
但他卻只是打開櫃子,把進口速溶咖啡取出來,撕開,倒進杯子裡,接熱水,攪拌,最後輕輕放到阮神經病手邊的桌上:“總裁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
“那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
韋一默默在心裡送了他一個大白眼:“哦。”等等個屁!
他聽到阮青雲說:“十分鐘。我送你回去。”
“啊?”
韋一從來沒想到,他有一天會享受到總裁給他當司機的待遇。
感覺很特別啊,突然就一點兒也不想送他草泥馬了。
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阮司機突然微微側過頭來,問他:“他們刁難你了?”
韋一沒想到他會突然和他說話,更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戳中了他的傷口,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是他自己的事,再艱難,也需要他自己熬過去。
他不想對任何人訴苦。
韋一感覺到阮青玉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打了個轉,又回到前方。
這時候紅燈已經變成綠燈,車子重新啓動,平穩地向前開去。
這個時候,韋一聽到阮青雲說:“我以前……也常常被人刁難和……嘲笑。直到有一天,我把他們狠狠揍了一頓。”
韋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向駕駛座上阮青雲。阮青雲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側過頭來朝他笑了一下:“後來他們再也沒嘲笑過我。”
後來他們再也沒嘲笑過我。
車停在韋一樓下,阮青雲打開車燈,替他照亮黑洞洞的樓道:“回去吧。晚安。”
韋一下意識地回道:“晚安。”
他走進逼仄的樓道,在二樓的拐角處停下來,遠遠地看着阮青雲的車子掉頭離開,直到車燈再也看不見了,他才繼續往樓上走去。
他想起剛剛阮青雲對他說過的話——
我以前也常常被人刁難和嘲笑。直到有一天,我把他們狠狠揍了一頓。
後來他們再也沒嘲笑過我。
韋一想,阮總這是在……鼓勵自己?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再怎麼被鼓勵,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所以第二天的拍攝仍然不順利。
演員有意不配合,韋一卻對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精益求精,所以一整天的時間,只通過了一個只有兩分鐘的鏡頭。
傍晚的時候,輪到季子凌和林茗的一場對手戲。
林茗是個風頭正勁的一線女星,剛剛在國內電影節上封后,頗有些不可一世,之前給韋一甩過好幾次臉色了。
至於季子凌,韋一很早就在試鏡現場見過他,印象還算深刻,不過看他的表情,顯然是不記得他這個小小的記錄員了。
季子凌在片場倒沒有爲難過他,而且每一個鏡頭、每一句臺詞都十分認真,不過對誰都愛答不理的,看起來脾氣不太好。
韋一期盼這場夜戲能稍微順利一點。
但一個只有四句臺詞的片段,卻NG了二十二次。
不是韋一求全責備,而是每一次輪到林茗說臺詞,就會莫名其妙地斷檔。
很顯然是有意刁難。
可他除了請她下一次注意一點,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所以第二十三次,依然NG了。
看來今天晚上是別想拍完這場戲了。
韋一垂下頭,絕望地想。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啪”的一聲,詫異擡頭看過去的時候,卻見到季子凌踹了腳被他丟在地上的道具,對林茗罵道:“臥槽尼瑪!一句臺詞NG二十次,影后是他媽睡出來的吧?!”
韋一震驚了。
他沒想到季子凌會突然發作,而且是對給他使絆子的林茗。
兩個人很快吵了起來,林茗衝上去想給季子凌一巴掌,卻被季子凌的助理潑了一身熱水。現場很快亂成一團。
韋一在攝像機前手足無措了片刻,才慢慢緩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劍拔弩張的兩撥人中間,呵呵笑道:“大家都別吵了。別吵了好吧?都是一個劇組的,傷了和氣多不好,是吧?”
結果本來還在噴林茗的季子凌立刻調轉槍口,衝他吼道:“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你他媽是導演,不是保姆!誰不聽指揮,就讓他滾蛋!看誰還敢刁難你!麻煩拿出點兒導演的魄力來好嗎!!!”
韋一:“……”
他被季子凌罵懵了,呆在那裡像個石像,半天沒動也沒說話。
演員撂挑子走了,戲自然拍不下去,劇組的工作人員很快就散了,甚至沒一個人和他打個招呼。
等韋一回過神來的時候,現場已經空空蕩蕩,只剩下他一個人。
月色昏暗,風很大,他無力地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很想哭。
叮鈴鈴——
手機突然響起來,嚇了他一跳,他摸出一看,又是阮青雲。
韋一:“……”
他很累,一點兒也不想接。
一點兒也不想接。
男子漢大丈夫,不想接就不接,就不接就不接!韋一你拿出點兒魄力來,不接不接不接!我以前常常被你指使來指使去,直到有一天,我不接不接不接,後來某人再也不敢指使我了哈哈哈——嗚嗚嗚——
手機鈴聲鍥而不捨地響過一遍、兩遍、三遍……
“喂?什麼事?”韋一可恥地接了。
“……來我辦公室一趟!”
嘟嘟嘟。
又掛了!
韋一喪屍一樣爬起來,同手同腳地往前走了兩步才順過來。
他平生頭一次打了出租車直奔公司,連推辦公室門的手都重了三分:“阮總,什麼事?”
他看見阮青雲迅速擡頭打量了他一眼,微微蹙起眉頭:“怎麼這麼憔悴?”
“沒事,有點累,”韋一連矜持的力氣都沒了,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擠不出來,“阮總若是沒事,我就先……回去睡了。”
然後他聽到阮青雲說:“沒別的事,就是想問你,新的簽字筆放在哪裡了,舊的沒墨水了。”
韋一:“……”
這次他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喪屍一樣挪過去,僵硬地拉開抽屜,找到簽字筆,拿出來,拔開筆帽,遞給阮青雲:“我可以走了嗎?”說着沒等他答應,就搖搖晃晃往外走。
“等等。”
韋一停下、轉身,呆呆地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他聽見阮青雲說。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韋一坐阮青雲的車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而且因爲太累,他在阮青雲的車上睡着了。
而且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
韋一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到低矮的咖啡色的……天花板?
他一驚,猛地坐起來,身上搭着的西服外套滑了下去,他急忙伸手撈住,這纔看到阮青雲坐在旁邊駕駛座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韋一的臉刷地紅了:“你的西裝,謝謝。對不起。”啊啊啊啊啊太丟了人,竟然在總裁的車上睡着了啊啊啊——
阮青雲指了指自己的嘴邊。
韋一伸手一擦,抹了一手水。
啊啊啊啊啊啊——在總裁面前流口水了腫麼破啊啊啊啊啊——
阮青雲突然笑了。
韋一用餘光瞥見他的笑容,燦爛得晃眼,他頭一次發現這個冷麪總裁,長得竟然有點帥。
他聽見阮青雲說:“昨晚看你睡得香,就沒叫醒你。”
韋一低頭:“喔。”
阮青雲說:“送你去片場?”
韋一沒敢看他:“不要。”
但阮青雲沒管他要不要,發動車子一打方向盤,車子拐了個彎,就平穩地上了路。
阮青雲沒開到片場門口,隔着半個路口把車停在了路邊。
車剛一停穩,韋一就跟個兔子似的往外躥,可剛躥了一半,就被阮青雲扯住了胳膊:“韋一,你怕我嗎?”
韋一沒想到他會問這麼個問題,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道:“以前怕,現在不怕了。”
“爲什麼現在不怕了?”
“因爲……熟了吧。發現之前都是錯覺,你一點兒也不可怕。”
“沒錯,都是錯覺,”阮青雲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你現在害怕的那些東西,那些人,本質上一點兒也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