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86

1986

“38度2。”墨向陽甩了甩溫度計,“得打針了乖兒子。”

墨北暈乎乎地看着父親:“你親自下手麼?”

墨向陽樂出聲來:“這工作你媽更熟練。”

墨北:“我能得到一點不同待遇嗎?”

墨向陽:“恐怕不行,你媽會覺得那是對她專業技能的不信任,捻虎鬚這種事我們還是儘量避免爲好。”

墨北嘆了口氣:“你說得對。”

墨北的體質不太好,每年春秋換季的時候都會感冒發燒,一燒就會飈到38度以上,這已經成了墨家的固定節目。昨天墨北只不過是在外面和鬧鬧多玩了一會兒,結果半夜的時候就燒了起來。

也幸虧墨向陽和孫麗華都是醫務人員,處理這種小狀況很熟練,家裡藥品、針管、酒精之類的也準備得齊全。

孫麗華往墨北的小屁股上打了一針,還沒等給他提好褲子,墨北就忍不住吐了出來。孫麗華躲閃不及,被吐得一頭污物,氣得在他屁股上狠拍了兩巴掌,斥道:“你就不能忍一下等我拿痰盂過來再吐?”

見墨北委屈得眼淚汪汪的,墨向陽連忙說:“孩子發燒呢,要是能忍得住他還能吐你身上嗎?好了,我來收拾吧,你快去洗洗。”

孫麗華也知道這不是墨北的錯,可頭上、脖子上都是黏糊糊的嘔吐物實在難受,她還是忍不住生墨北的氣,瞪了他一眼,趕緊去洗頭了。

墨向陽把地上的嘔吐物都清理乾淨,幫着墨北漱了口,讓他在暄軟的被窩裡躺好,說:“睡吧。”

墨北還是委屈:“我真不是故意的。”

墨向陽:“我知道,沒關係。”

墨北:“她爲什麼不能體諒一下生病的人?”

墨向陽:“她脾氣急,天生這樣,也不是故意罵你的。”

墨北:“她打我。”

墨向陽:“好啦,明天爸爸好好說說她,讓她以後別這樣。乖兒子,睡吧,爸爸在這兒看着你。”

墨北這才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嘟噥:“她改不了的。”一隻溫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頭,被順好毛的墨北安心睡着了。

等到天亮的時候墨北的燒就退下去了,早飯吃了三個豬肉白菜餡的包子,還喝了一大碗小米粥,胃口好得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幾個小時前還在生病,氣得孫麗華罵他是討債鬼,專門爲了折騰爹媽來的。

墨向陽說:“好啦,孩子病好了這不是挺好的事麼,看着他難受你也難受。”

孫麗華說:“連生病都不會揀時候,非得半夜三更地折騰,把咱倆熬一宿,他沒事了。”

墨向陽說:“看你說的,小北要是能想什麼時候生病就什麼時候生病,那還成神仙了呢。”

孫麗華說:“你就跟我嗆嗆吧,爲着你乖兒子。”

眼看再說下去孫麗華又要生氣,墨向陽只好閉上嘴,趁老婆不注意,向墨潔墨北做了個鬼臉。墨潔咬着包子差點笑出聲來,墨北卻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病好了還要捱罵,他心情好得起來纔怪。

“墨潔快點兒,別遲到了。”吃完飯,孫麗華一邊忙着穿鞋,一邊大聲說,“墨北你今天去不去學校?不去就把碗刷了地擦一擦,別什麼活兒都不幹,淨等着我。”

墨潔拎起書包往外跑,經過墨北身邊的時候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別擋道。”

墨北一邊把碗筷收拾進廚房,一邊盡力抹去心頭的怪異感覺。自從他跳級開始,和姐姐的關係就不像過去那麼親密了。當然這可以理解,畢竟身邊有個天才兒童做對比,對哪一個小孩來說都不太美妙。好像是一夜之間,她作爲姐姐的優勢和權威就都沒了,這種失落感和落差的確不好調整。而且因爲墨北的特殊,父母對兩個孩子的態度和方式也出現了差異,這就更讓小墨潔難以接受了。

說來說去,墨潔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墨北把能幹的家務活兒都做完,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他歇了一會兒就鎖上門直接去了車站,昨天就和衛嶼軒說好了,今天要一起去市裡買書,墨向陽還給了他二十塊錢零用。去年縣裡修了路,路面平整寬闊,到市裡的路程縮短到了兩個小時左右,這對墨北來說是個福音,至少他不會再被顛得暈車了。

1986年的秋天對於七歲的墨北來說乏善可陳,依舊是不緊不慢地長大,依舊是不慌不忙的學業,依舊是不疾不徐地死宅,偶爾從浩瀚書海中擡起睏倦的雙眼,才驚覺灰撲撲的小城已是滿目新綠了。

衛嶼軒已經買好車票等在站前,他穿着一件藍白配色雪花圖案的針織套頭毛衣,下裝是黑色修身西褲和褐色系帶皮鞋,整個人都帶着濃濃的學院氣質,看起來又文雅又沉靜。

墨北走過去的時候禁不住在心裡讚歎,衛嶼軒這副打扮就是放在二十年後都不會過時,也可以說有些時尚之美是持久的、可以跨越時代的。在這個年代、這種小縣城裡,衛嶼軒的裝束還是顯得太時髦了些,而且據墨北目測,這身裝束的價格恐怕就值自家爹媽兩三個月的工資。

衛嶼軒沒有工作,沒有家人,社會關係簡單得一目瞭然,誰也不知道他的錢、那些原文書、令人豔羨的家用電器和時髦的服裝都是從哪裡來的,當然也從來沒人見過他那個據說遠在帝都的男朋友。

墨北從來也不問,他和衛嶼軒的關係保持着一個令雙方都感覺舒服的距離,就像衛嶼軒也知道墨北身上有謎團,可也從來不會多問一樣。有時候他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對方要說什麼,可同時又都尊重地給對方留下隱私空間。這種友誼讓墨北非常珍惜。

到了雲邊市,還沒出車站,墨北就聽到一個興奮的叫聲:“這邊!這邊!”循聲望去,孫五嶽正在人羣中上躥下跳地衝他們揮着手,旁邊的龔小柏等人都扭着臉裝不認識他。墨北下意識地回憶了一下小舅的屬相,嗯,好像不是猴兒。

等到了跟前,墨北先開口:“小舅,小姨,你們今天不用上班嗎?”

“請假了。”不靠譜兄妹倆異口同聲,連那股子毫不在乎的灑脫勁兒都一模一樣,說着大家一起往車站外面走。

墨北心想我要是你倆的上級領導,早就把你們這種三天兩頭請假曠工談戀愛的傢伙給開除了。

龔小柏這一年開了一家檯球室一家飯館,生意都不錯,自己買了輛北京吉普212[注1]開,車身上還被他用黑色油漆畫了個骷髏頭。用龔小柏的話說就是:“目前我沒可能去當海盜,就馬馬虎虎來個陸地海盜船吧。”

開車的是馮望南,他剛學會開車,癮頭正大。龔小楠自然是在副駕上時刻監督着他,其他人就都擠到了後座上。

一上車,龔小柏就把墨北抱在懷裡掂了掂,“喲,小北,長份量了呵。哎你幫我跟你小姨說說,辭職算了,就她那工作,一天站十幾個小時,腿肚子都抽筋,有什麼意思啊。你小姨父我又不是養不起她。”

孫麗萍掐了他一把:“你才腿肚子抽筋呢。”

墨北說:“女人也是要有事業的。”

龔小柏大笑:“嘿,你們聽聽,咱小北又要發表高見啦。”

墨北淡淡地道:“放我下來。”

龔小柏剛一彎腰,馬上又直了起來,把墨北抱得緊緊的,“小東西,不樂意了?臉還挺酸,我不就開個玩笑嗎?來來來,跟小姨父說說,你咋想的。說呀,小祖宗,我可愛聽你說話了呢,真的。”

不管他怎麼說,墨北就是不搭理他,扭頭找衛嶼軒:“嶼軒哥。”

衛嶼軒上前把墨北從龔小柏懷裡解救出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小北,爲什麼說女人也要有事業?嗯,其實女人的事業不就是家庭嗎?”

幾個人都豎着耳朵準備聽墨北怎麼說,小孩說大人話是很有趣的,而墨北這個小孩說的又往往是連一般大人都想不到的,那就更加的有趣。

“女人這輩子就該圍着鍋臺轉,這是老一輩的話了。我想現在像我小姨這個年紀的,不,就是像我媽媽這年紀的女人,應該也不太贊同這種話,對不對?”墨北問孫麗萍,孫麗萍當然點頭。

“爲什麼以前人們普遍認爲女人的事業就是家庭呢?簡單來說,就是因爲男權社會下,女人往往是做爲附屬品生存的,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就是它的註解。而現在一般家庭都是雙職工,夫妻倆都要上班,一樣的辛苦,掙的工資都差不多,那爲什麼下了班後,女人還要做家務、照顧孩子老人,而男人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女人應該做的,甚至還理直氣壯地抹殺掉女人在外面付出的努力,繼續說她們的事業是家庭?”

孫麗萍嘟噥:“是啊,憑什麼?”

龔小柏:“男人賺得多啊,再說男人在家裡也要幹活兒,那些髒活兒累活兒不都是我們男人乾的嗎?”

孫麗萍:“可從來就沒人說男人的事業是家庭!”

龔小柏:“媳婦兒,我的事業就是你。”

孫麗萍:“……這還差不多。”

兩個人甜甜蜜蜜地看着對方,湊近,馬上就要親到了……“咳,小北,你好像還沒有說完?”衛嶼軒說。

墨北笑了笑,“單純以我小姨爲例,假如她現在結婚了——不管是嫁給誰吧……”

龔小柏立刻叫了起來:“當然是嫁給我,還能有誰!”

墨北:“假設她的丈夫完全有能力獨自贍養家庭,不需要小姨外出工作,可以在家中當一個全職主婦。”

孫麗萍:“全職主婦?這詞有意思,家庭婦女也成了個職業了。”

墨北:“當然,只不過付你工資的領導是你丈夫。好,現在你是個全職主婦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你的家整理得清潔漂亮,把你的丈夫打理得英俊體面,聽起來還挺簡單,是不是?”

幾個男人都在點頭,只有孫麗萍反對:“簡單纔怪!做一天三頓飯容易嗎?你得先買菜、擇菜、搭配口味,總不能天天都吃一樣的吧?做一頓飯一個小時,吃完它只要十幾分鍾,然後還得洗碗!還得掃地擦地洗衣服!”

墨北補充:“有小孩以後還要送他上學。”

孫麗萍叫了起來:“對!給孩子餵奶、洗尿布,他差不多兩三個小時就得吃一次,半夜也得吃,還哭,睡都睡不好。我姐生小潔小北的時候就這樣,好幾回累得給孩子餵奶的時候就睡着了。天啊,當媽太辛苦了,小北你以後一定得孝順。”

墨北真是有點兒不想再說下去了。

“主婦因爲不用外出上班,主要業務就是做家務、照顧家人,所以每天的活動範圍會縮小到家、菜市場這幾個有限的地方,每天接觸的人最多的是家裡人、菜販、鄰居,每天接觸到的信息可能最多的是來自於電視劇或鄰居的閒談……而與此同時,她的丈夫會接觸到很多同事、有業務往來的陌生人,資訊的來源範圍更廣更多。想想看,時間一長,每天晚上夫妻倆能溝通的內容是什麼呢?今天白菜漲了五分錢,明天孩子要交學費,後天親戚結婚得隨禮,還有家裡的煤快燒完了得再買一車……”

馮望南:“哪家不這樣啊?我媽每天就跟我爸說這些,我爸通常就回答兩個字:哦和嗯。日子不就這麼過的嗎?”

龔小楠:“好好開車!”

墨北:“那你和楠哥每天說什麼呢?”

馮望南:“那可多了……呸!誰跟他是夫妻啊?”

龔小楠:“老婆,好好開車!”

馮望南:“滾!”

墨北:“如果你跟楠哥說話的內容,讓他只能回答你哦和嗯,你什麼感覺?”

馮望南:“老子抽不死他!”

龔小楠:“……”

衛嶼軒:“你的意思是這種狹窄的生活範圍會讓妻子的眼界不如丈夫開闊,會影響到彼此的溝通,可能妻子說的事丈夫不感興趣,而丈夫說的事妻子又聽不懂,結果除了一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彼此就沒有更多的交流?”

墨北:“是的,想想看,時間一長會不會有很多丈夫覺得妻子越來越言語無味,甚至面目可憎?比起單位裡年輕漂亮的女同事,自家的黃臉婆可能已經一整年沒換過新發型,毫無新鮮感了。當然這樣的日子不是過不下去,就像瘋狗哥說的,很多家庭就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可是,當丈夫發現和那個女同事會更有話題,更有新鮮感,還沒有柴米油鹽這些煩人的瑣事幹擾……漸漸的,他對妻子除了感激她對家庭的付出,還有多少愛意呢?他會不會想和女同事這種在精神上更能貼近女人一起生活呢?”

孫麗萍怒視龔小柏,龔小柏舉起雙手:“媳婦兒,我只愛你一個,我發誓。”

孫麗萍:“那你叫我辭職是什麼意思?”

龔小柏:“我不是心疼你麼。”

孫麗萍:“是想讓我在家裡給你做牛做馬,你好風風光光地在外面勾三搭四吧?”

龔小柏:“……我招誰惹誰了我。”

“總而言之,”墨北總結,“女人有自己的工作或事業,會讓她更有思想更有魅力,而且讓她經濟獨立,如果不幸地遇到一個出軌的丈夫,她也能痛快地踢飛那個男人,自己活得更好。”

孫麗萍:“太對了!”

龔小柏:“……我錯了。”

衛嶼軒沉默着,若有所思。

週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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