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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在老馬狗肉館的談話,後來夏多和墨北都沒有再提起過。

這件事對夏多的心理有怎樣的影響,墨北並不清楚,但對他自己來說,似乎是在身外的那個蛋殼上悄悄鑿開了一個洞,終於有了種被釋放的感覺。

換句話說,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破罐子破摔,爲自己性格和習慣上的各種缺點找到了理由:我孤僻?因爲我有抑鬱症。我執拗?因爲我有抑鬱症。我偏激?因爲我有抑鬱症。我對別人缺乏信任?因爲我有抑鬱症。我有時候會暴躁?因爲我有抑鬱症。我小心眼兒?因爲我有抑鬱症。我討厭吃豆製品?因爲我有抑鬱症……

所以你得多愛我一點兒,加倍對我好,不離不棄,毫無怨言,不然我抑鬱症發作哦。

哎喲喂,墨小北你真是太無恥了。墨北幽幽地對自己說,順便愜意地享受着夏多每天近乎羅嗦的噓寒問暖。

對於鄭華仁要買電影改編版權的事,墨北思量再三。

香港電影這兩年大行其道的是警匪片、喜劇片、鬼片,真正具備懸疑推理元素的電影很少,當然這並不是說這種電影就沒有市場,只是是否真的能夠受到觀衆歡迎,除了劇本、導演、演員各方面的合作,還有天時的要素。

有時候一部好電影如果推出的時機不巧,比如同期上映的有更加優秀的電影,或是當下階段的觀衆審美不接受等,那就很可能要遭遇滑鐵盧。

也許有的還能在幾年之後,隨着觀衆審美的變化,或是電影錄相帶、dvd的流行,甚至是網絡的原因,重新再火一把。但大多數或許就會永遠湮滅了,畢竟每年推出市場的電影僅在香港一地就有一二百部,再加上臺灣、日本、美國、歐洲各地的電影也都會進入香港市場,一年所出的電影都未必看得完,下一年新的電影又已經推出,浪裡淘金都未必輪得到你的那一部。

之前墨北就考慮過把自己的小說搬上大銀幕的事,但是現在在內地拍電影要過的審覈很嚴,他的小說真要是拍成電影並且能夠放映,恐怕要損失掉很多精華,甚至很可能會掛羊頭賣狗肉,變得不倫不類。

就算是現在要把改編權交給鄭華仁,都很有可能變得連墨北這個“親媽”都不認識——想想從情敵變百合的巫行雲和李滄海,想想從兄弟變夫妻的小魚兒和花無缺,想想變成女人的無情和東方不敗……心!如!死!灰!

而且根據記憶,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香港電影市場就逐漸衰落,再不復昔日榮光,反而是美國大片大行其道,甚至連日韓電影都開始逆襲。

況且,就算劇本沒問題,演員沒問題,那鄭華仁這個導演的水準是否也沒問題呢?

歸根到底一句話,墨北不清楚現在把自己的小說推向大銀幕是否是個合適的時機。

倒是衛嶼軒的一句話說動了他:“盡人事,聽天命。”

彼時墨北正在衛嶼軒家裡,兩個人把沙發拖到窗邊陽光最好的一塊地方,什麼也不做,就是躺在上面曬太陽,時不時的交談兩句,一個話題結束便自然而然地沉默下來,氣氛也不覺得尷尬。等到其中一人想到了另一個話題,便悠悠然開口,好像對話從沒停止過一樣。

“聽起來好像有點消極。”

“那麼換種說法,只有全力以赴,纔有資格不問成敗。”

“哇哦!”墨北頑皮地讚歎。

衛嶼軒笑了笑,話題突然就拐了個彎,“我辭職了。”

墨北一怔,隨即想起來,衛嶼軒在雜誌社的工作還是滕濟民幫忙落實的,現在兩個人分了手,衛嶼軒是不想再沾前男友的光。

“那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準備去外面走走,大城市就不去了,去些風光好的地方看看,也許路上覺得哪個地方合心意,就住上幾個月。正好還能寫些遊記之類的文章投投稿。”

“我也想……”

墨北話還沒說完就被衛嶼軒笑着打斷了:“可別,你要是陪我一起去,我倒是開心,可夏多就該哭了。”

墨北是嫩皮老魂,對這種打趣連臉皮都不紅一下,但不想讓衛嶼軒聯想起和滕濟民的事,便輕輕巧巧地又轉移了話題:“我想跟鄭華仁商量,自己來寫劇本。”

衛嶼軒一向對墨北的才華是很有信心的,他也沒接觸過劇本,不知道寫小說和寫劇本其實是兩碼事,“這樣也好,你自己的小說當然是你理解得最深刻,改成劇本也不至於走了樣兒。不過,你打算改哪本呢?”

“這個還得再問過鄭華仁,他心裡應該是有個選擇的。”

“等電影拍出來,不知道會不會在內地公映,我是想進電影院去欣賞的。”

“要是真的可以拍出來,如果不能在內地看,我請你去香港看。”

“那我就期待着你的邀請了。”

鄭華仁這兩天把雲邊市周邊都玩了個遍,要不是還有工作,他沒準兒就已經直奔中俄邊境了。在龔小楠的陪伴下,他和墨北再次坐下來談話,一聽到墨北說想自己寫劇本,鄭華仁便有些爲難地說:“你的小說我差不多都看過,對於你寫作的才華我是很瞭解的,不過,劇本和小說的寫作方法不太一樣,劇本是攝像機寫作,表達方式是影像化的。比如你小說裡能描寫一個人的內心,但在劇本中只能用動作、對白或是環境影像來表達……”

墨北笑着說:“鄭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不如你先看一下這個。”

說着遞給鄭華仁幾頁紙,上面是他練筆時寫的一個微電影劇本,雖然時長、劇情等對於目前人們習慣的九十分鐘電影是太短了,但至少一個劇本該有的格式、文法都具備。

鄭華仁有些驚訝,因爲是第二次見面,陌生疏離感消除了一些,他對墨北的稱呼就把“北緯老師”的“老師”二字去掉了。“不愧是能創作出那麼多精彩小說的北緯,你對劇本的寫作也很有掌控力啊。之前是我太輕慢了。小說作者本人來進行劇本的改編創作,這對於電影本身來說也是件幸事。”

他這個態度讓墨北欣然,接下來兩個人討論了究竟要改哪本小說的問題。

本來鄭華仁是看中了《鋼琴疑案》和《被謀殺的松鼠》,這兩天他在雲邊也聽說了有兇手模仿墨北的小說來殺人的案件,於是對這個真實的案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是結合着墨北新發表的《對決》,感覺更是生活比戲劇更精彩。

墨北明知鄭華仁並不瞭解其中的細節,但心裡還是免不了有些反感,言談中倒是沒有帶出情緒來,只是解釋說這個案子影響不好,不希望再經由電影的幅射擴大化。

《鋼琴疑案》的篇幅太短,如果要拍成電影的話勢必要多填充很多內容進去,而《被謀殺的松鼠》對社會的隱喻又太多,拍成電影的話可能會更接近文藝片風格。

墨北的意見是把幾個短篇重新編排後做成一部戲,這樣內容既充實,劇情也跌宕。

鄭華仁一下就興奮起來,跟墨北討論究竟哪幾部短篇適合,哪個案件該詳哪個該略,主角應該是什麼形象和性格……兩個人討論得非常投入,龔小楠在旁邊全當聽故事了,倒也不覺得無聊。

第二天就簽了合同,鄭華仁爽地付了訂金,接着又花了四五天的時間把劇本大綱討論出來,基本算是搭好了架子。接下來就要看墨北的創作了,鄭華仁也終於到了該回香港的時間,龔小楠也一起走了。

沒過兩天,又送走了衛嶼軒。

墨北這才靜下心來開始寫劇本,起初他進入了一個很好的創作狀態:每天早上出去晨跑的時候順便把寄養在姥姥家裡的大王和鬧鬧牽出去遛遛,跑一身汗回姥姥家洗個澡吃早飯,還有時間幫姥姥做做家務、跟忙着上學上班的姐姐、小舅說幾句話;然後回到自己家,洗兩個水果放手邊,開始寫作;中午的時候再去姥姥家吃飯,有時候寫得投入了忘記時間,小舅會過來給送飯;晚飯會和夏多一起吃,兩個人膩歪一陣子,他再回學校去;晚上的時間多半用來看書或是冥想,十一點左右入睡,睡前夏多往往還會打個電話過來督促他休息。

這種規律又健康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後,墨北突然覺得身邊安靜下了,竟然有些不習慣。仔細一想,卻是夏多因爲要補功課、準備考試、操心深圳的生意,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在墨北跟前露面了。

原來是想他了嗎?

墨北啞然失笑。

從男生宿舍3號樓到圖書館的那條路,路邊栽種着的銀杏樹都有百年以上歷史,工大的前身是民國時成立的一所女校,原本的校舍是由一位商人將自家的別業捐獻出來改建的。

夏多抱着一撂借回來的書往宿舍走,裡面一半是學業有關的,一半是跟金融、管理有關的。自打開了工廠以後,他就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太欠缺,跟着夏灣、談霖他們從實踐中學習是一回事,可理論上的東西也不能少,特別是從國外進來的書籍,對於急需開拓眼界的夏多來說是至寶。

除了從圖書館借書,他也有拜託談霖幫忙從深圳或香港買一些內地不方便買到的書籍,談霖做事認真,每隔一兩個月就會裝箱寄過來,還附上新的書單,等他勾選後再訂購。如果是他有時間去深圳,那就自己帶回來。不過,其中總有一多半倒是買給墨北的。

夏多邁開兩條長腿大步走着,也許是因爲從小練武的緣故,教他的楊光又是出身軍隊,夏多的背總是挺得很直,腰很穩。又或許是因爲自幼浸潤於琴音,他走路的姿態別有一番韻律感,很好看。

即使不看他那張帥氣的臉和好身材,單是看他走路,就已經很令人傾心了。路過的女孩們很少有不把目光投注到夏多身上的,不過,夏多早已經習慣了忽略掉這些視線,他正在琢磨着自己的時間表:

“下午沒課,戴永和李同要去打籃球,張彪去約會……宿舍應該就剩我一個人,正好能安安靜靜地把作業寫完,不用去自習室了。……八個人的寢室現在就剩七個人了,唉,鄭東……幸好北北沒事。……我摘兩片銀杏葉沒關係吧?這葉子得壓幾天才能壓幹水份呢?幹了以後用在上面寫兩首詩,送給北北當書籤吧。寫什麼詩好呢?……晚上去找北北一起吃飯吧,都兩天沒見面了,真想他。”

墨北就站在3號樓樓下,遠遠地看着夏多抱着書輕地走來,看着他伸長胳臂摘下兩片銀杏葉夾到書裡,看着他臉上帶着微笑眼神有些飄忽,看着他就這麼目不斜視地從自己面前走了過去……

“喂!”

夏多走上了臺階。

“喂!!”

夏多推開了門。

“夏多!!!”

夏多終於回過了頭,因爲驚訝和喜悅的混合情緒來得太突然,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囧,他先是僵住了幾秒鐘,隨後一步三個臺階地衝了過來,其間還差點左腳踩右腳地把自己絆個跟頭。

“北北!你怎麼在這兒?你來看我噠?”最後那個字音都萌化了,可見夏小多同學有多歡喜。

墨北忍不住笑,低聲說:“嗯,想你了。”

夏多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上了,衝着墨北一個勁地嘿嘿嘿,路過的學生無不側目——校草犯傻的樣子難得一見啊!

墨北不得不提醒他:“不帶我去你寢室看看?”

“啊?啊!那個,走。”夏多抓住墨北的手,帶他往樓裡走。

有認識的同學好奇地問:“夏多,這你弟弟啊?”

夏多滿面笑容地點頭,“我們家小孩,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這樣歡喜到失措的夏多,讓墨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種不可言說的竊喜:從來早熟,各種場合都從容自若的少年,似乎也只有在他面前纔會露出這樣可愛的笨拙。

寢室裡張彪正對着鏡子捯飭自己那頭自來卷,努力想用凉水加木梳把它們給壓平;戴永正對着一條兩週沒洗的運動褲和另一條三週沒洗的發愁挑哪件穿;趙倬要參加演講比賽,正對着掛在牀頭的衣服聲情並茂地揹着詞。

這幾個人都認識墨北,特別是因爲當初鄭東父母鬧過一把,對墨北的印象深刻得不得了,這會兒見了面莫名其妙地都有幾分尷尬。

彼此打了個招呼,戴永趕緊給墨北倒水:“難得小北來我們寢啊,幸好昨天剛大掃除完,不然都不好意思招待你了。”

墨北看看那兩條髒得不分勝負的運動褲,戴永臉一紅,“啊哈哈,我正好要洗衣服去呢,你先坐啊。”從牀底抽出臉盆,把兩條褲子往裡一塞,鑽去水房了。

戴永自己也覺得奇怪,哪個青春期男孩子不邋遢啊,墨北又不是女生也不是師長,自己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可是,被他那雙水漾波光的眼睛一瞄過來,戴永就覺得很丟人,必須要落荒而逃!

張彪客套了兩句就頂着潮溼的頭髮約會去了,趙倬也夾着稿子閃人了,轉眼間寢室裡就剩下墨北和夏多兩個人。墨北有些納悶:“你室友怎麼都避我如蛇蠍啊?”

夏多把手放在他後頸上,溫柔地撫摸着,“當初他們都叫我說服你去看鄭東,指導員說你不願意去的時候,有的還冷言冷語來着,別的人雖然當着我的面沒說什麼,但背後也有議論。直到後來鄭東殺人的事曝光,他們才覺得不安了。”

“那他們真是想太多了,鄭東是他們的室友,無論如何也比我這個陌生人關係要親近,出了事想幫他也是人之常情。”墨北自然而然地順着夏多手上的力道貼近他,吻了吻他的嘴脣。

夏多讓他坐到自己牀上,用自己的杯子給他倒了杯凉白開,“喝點水,嘴脣都是乾的。天兒越來越熱了,記得要多喝水,小心中暑。”

墨北笑:“雲邊的夏天短暫,再熱也就是那麼七八天,想中暑還真不容易。”

他的嘴脣沾了水,顯得柔軟潤澤,比方纔多了些血色。夏多瞥了一眼關上的房門,彎下腰一手扶着牀架,一手托起墨北的下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