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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在安定醫院的那幾年生活,即使後來醫生宣佈墨北已經“痊癒”,而且又有了再世重生這樣的大機緣,等於是脫胎換骨一樣,但墨北始終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算是個心理正常的人了。換句話說,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他心裡已經默認了自己是個精神病,是個瘋子。

——心理上的創傷往往比生理上的更加難以癒合。

但是現在墨北覺得,或許羅驛要比他更像個瘋子。

如果兇手真的在預告之後殺害官員成功,就算雲邊的警察抓不住他,也會有其他地方的優秀刑警被調來查案的。權力集中之處,豈能容人如此挑釁。

羅驛再聰明也只是一個人,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些辦案高手中總會有比他更高智商的人,哪怕沒有,集數人之智慧也不見得就比他一個人差。更何況羅驛根本就沒有聰明到逆天的程度。

而且,有些案件之所以難查,其實就在於人力物力不足,如果真到了不惜代價調查的地步,羅驛可未必就能在幕後藏得住。

爲了把小說情節模仿得惟妙惟肖,或者說,爲了對付區區一個墨北,就把自己放到一個如此危險的局面,這可不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會幹出來的事。

羅驛是怎麼了?

記憶裡羅驛雖然狂妄,但也很謹慎,當初他在安定醫院裡折磨了墨北好幾年,少數幾個知情人卻都是被他牢牢控制在手裡的,外界丁點消息都不知道。難道年輕時的羅驛會魯莽到這種程度?

墨北想來想去,也只有兩個猜測,要麼自己之前根本就想岔了,這事完全與羅驛無關,就是鄭東這個精神病搞出來的。精神病做案全無邏輯可尋,搞成什麼樣子都沒轍。要麼,就是羅驛真瘋了。

墨北在這邊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孰不知羅驛在收到消息後,也是驚得目瞪口呆。

要說羅驛知道墨北此人的時間,還得追溯到1989年。而在羅驛和墨北之間建立起聯繫的人就是劉正揚。

羅驛和劉正揚家裡是遠親,兩個人年紀差着好幾歲,性格差異更是迥然,因此來往並不多。後來羅驛學了醫,尤其對精神學、心理學特別感興趣,學到了點兒東西就忍不住想要試試身手,可週圍又沒有合適的人,偶然一次家族聚會看到了劉正揚,頓時一喜。

少年時期的劉正揚非常懦弱內向,學習不行,交際不行,就連淘氣都不行,這讓心氣兒極高的劉仁波非常失望。劉仁波想把兒子教養成才,可他工作繁忙,有限的相處時間裡又因爲看不順眼兒子的唯唯喏喏,倒有大半時候是在發脾氣。他越發脾氣,劉正揚就越怕他,越怕他就越是在他面前顯得笨拙畏縮,越是顯得笨拙畏縮他就越是生氣……父子倆成了個惡性循環。

當時劉正揚在父親的壓力之下幾近崩潰,幸好是羅驛把他挽救回來,並勸說劉仁波改變對待他的方式。雖然羅驛的勸說在劉仁波身上見效甚微,但好歹劉仁波不再像過去一樣對待兒子跟對俘虜似的,而且對羅驛很信任,倒是把教導兒子的責任大部分都交給了羅驛。

而劉正揚對於挽救了自己生命和生活的羅驛非常感激和信賴,漸漸地,劉正揚成了羅驛的信徒。

羅驛的家庭條件一般,但有了劉正揚這個官二代,他終於可以施展手段,通過劉正揚來獲取金錢甚至權力。劉正揚身邊的保鏢是羅驛幫着挑選的,劉正揚最得力的助手董垣也是羅驛安排的,而羅驛自己卻在劉正揚的表層生活中漸漸隱形。

幾年功夫下來,就連劉仁波都忽略了,現在對劉正揚最有影響力的人早已不是他這個當父親的,更不是外人以爲能說得上話的董垣,而是來往並不頻繁的遠親羅驛。

1989年,帝都風雲變幻,羅驛也身在其中無暇他顧。劉正揚已經學會用瘋狂的假相支撐着虛薄的自信,一心想要做出點成績來給最尊敬的“導師”看看——由董垣主導的那些生意不算,那是董垣的本事,不是他的。

於是劉正揚把視線投向了雲邊,投向了正在崛起的龔小柏。

可是龔小柏不識擡舉,讓劉正揚的“開山第一戰”便吃了個閉門羹。劉正揚一時間驚怒交加,害怕龔小柏把自己好不容易吹脹的氣球給戳破了,到時候自己又要被打回原形,變成那個在父親眼中一無是處的廢物。

劉正揚急於立威,急於給龔小柏顏色看看,可又不敢真的跟龔小柏正面衝突,所以纔出了個昏招,在李唯的生日宴上嚇唬龔小柏的外甥。但他沒想到,這小孩不知道是真懵懂還是天生邪性,反而把他給鎮住了。

事後劉正揚越想越窩囊,可再想發威的時候又被劉仁波下了最後通牒,他不敢明目張膽地違逆父親的命令,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撤出了雲邊。

但是劉正揚還想要最後給龔小柏、墨北一個教訓,於是慫恿柴狗子綁票。

可是這一次,劉正揚又敗了。他不甘心得簡直想把看守所的牆啃掉,好好問問柴狗子怎麼就能輸在一個小孩手裡。同時他也非常恐慌,如果柴狗子把他給供出來,那就算他能逃脫法網,也會被劉仁波給活剝一層皮。

無奈之下,劉正揚只好求助羅驛。

羅驛陪着劉正揚去探視柴狗子,不僅抹消了柴狗子會牽連出劉正揚的可能,而且用催眠手段誘導出了綁架案的真相。

當時劉正揚就冒了冷汗,而羅驛的興趣卻全被調動起來了——他發現了新玩具!

一個才十一歲的小孩,被綁架的時候能保持鎮靜尋求逃脫的辦法,這就已經是不同尋常了。而這個墨北,他居然還能挑撥得兩個綁匪內訌,最終弄死了一個!且不說手段如何驚人,單就這份心思可真是透着股“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陰狠勁兒。

最讓羅驛驚訝的是,根據柴狗子的描述,墨北在挑撥他和老山羊內訌的時候,分明是用了催眠暗示的手法。

隨後羅驛暗中調查了墨北,把他身邊的人都梳理了一遍,可到底也沒想出來究竟哪個人能教會墨北這種手段。

難道他是看書自學的?

或許這世上真有天才的存在,能翻翻書就學會一門技藝,但在羅驛想來,這總得要有個知識和智慧的積累與鋪墊,更何況就算要從書上學習,在國內能接觸到催眠知識的書籍可也並不多啊。

再一查探,呵,這小孩居然從七八歲就開始發表推理小說,在國內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越想越覺得墨北是個謎,越想越覺得這小孩有趣得讓人難以放手,越想就越期待看到他有更加奇妙的表現。

可是墨北實在太安靜了,靜得給他一宅書就能無視春秋,給他一支筆就能略過夏冬。羅驛想要看戲,就不能讓墨北這麼靜,所以他想辦法將墨北的作家身份曝光於衆,研究着墨北對此事的反應和心理。

隨後,連環殺人案登場。

羅驛的安排是想借由連環殺人案陷害墨北爲兇手——當然,他最終目的不是爲了要墨北的小命,如果墨北不能爲自己洗刷清白的話,那他還有後手會讓真兇落網。

但是羅驛沒有想到,這個佈局的第一步就出了岔子,殺人案發生的時候,宅得不能再宅的墨北居!然!不!在!雲!邊!

在滕濟民婚禮上看到墨北的時候,羅驛又驚訝又好笑,他怎麼也沒想到墨北竟然就這樣跟殺人案拉開了關係。可見算盡人心卻未必能算到天機,再精密的佈局沾上了“巧合”便難免出現錯漏。

不過這也不要緊,陷害不成,那就讓墨北來破案吧,計劃稍加改動也就是了。而且墨北看到自己時那異常的反應……也真是耐人尋味呢。也許能借這個機會,再發現點有趣的事。

可是羅驛才調整了計劃,殺人預告就大喇喇地寫上了華表。

網絡時代有句流行語恰是羅驛此時心情的寫照: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難道“天機”就真這麼眷顧墨北?

連環殺人案已經不僅僅是刑警隊的事了,賀蘭山聽到風聲,市委已有人建議要讓省刑警隊來協助辦案。說是協助,可要真讓省刑警隊的人插手,丟的可是雲邊全體警察的面子。局長把賀蘭山叫去關在辦公室裡說了半天,中心思想就是儘快破案,絕不能讓兇手得逞,另外就是立刻成立專案組。

賀蘭山就是這樣立了軍令狀,頂着巨大的壓力來找墨北的,同時他還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市檔案局辦公室主任易建失蹤了。

雖然誰也沒說出口,但專案組的人都覺得易建是兇多極少了,賀蘭山也是一樣的想法。

墨北對此未予置評,他只對賀蘭山說:“再給我兩天時間準備。這個人大約是救不回來了,但我保證不會有第四個受害者出現。”

賀蘭山滿腹狐疑地看了墨北半天,點了點頭:“好,我相信你。”

墨北微微一笑,不管賀蘭山的信任是真是假,至少他這態度讓人愉快。

兩天之後,墨北在晚報上發表了新的小說《對決》,同時廣播電臺一天三次在不同的節目中播出了《對決》的廣播版。

小說的篇幅不長,但險峰疊起。情節主要是講一個推理小說謎a君十分喜愛作家九淵的小說,但凡是九淵的作品,各種版本他都收集全了,而且爲了能讓身邊的人也愛上九淵的作品,他還常常自掏腰包買來九淵的小說送人。

a君對九淵的小說反覆閱讀,每本書都寫了不少心得體會寄給九淵。九淵對這樣的讀者自然也是很愛護,不僅給a君親筆回信,後來出版新作品時會送給a君簽名本,再後來就連他要創作新作品時也會跟a君在信中討論情節。而a君總是會給出非常中懇,甚至是很有建設性的意見。

對於a君來說,能在自己喜愛的作家的創作過程中貢獻一點兒力量,這就是最大的榮耀。

如果就這麼發展下去,沒準兒幾十年後九淵還能出個《九a信札》之類的集子,讓自己和a君的友誼也成爲一段文壇佳話。

但是,隨着九淵的一部新作品的問世,這對筆友的關係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原來早在通信中兩個人就對這部小說的詭計和寫作手法有過爭議,a君覺得詭計有些牽強,而九淵給主角安排的一段愛情佔據的篇幅又過多,使得整部作品同以往九淵的風格截然不同,a君甚至毫不客氣地指出這簡直就是“推理言情小說”,而且是推理部分遠遠弱於言情部分。

九淵一向驕傲,對a君的直言十分不滿,他認爲一個作家不能總是堅持一種寫作風格,理應在創作上多加嘗試。於是,在幾封言辭激烈的通信之後,九淵不僅執意出版了這部作品,而且在後記中賭氣寫道:“……一讀過草稿的友人極爲失望,幾乎就要將江郎才盡四字砸到我腦門上來了。但我必須告訴這位友人,我當過警察破過案,我知道真正的罪案是怎樣的,但罪案再精彩也不是小說!一味地寫實是枯燥的,我的主角不是泥胎木偶,更不是制定好破案程序的機器人,他有感情……”

正是這篇後記激怒了a君,他給九淵去了一封信,宣稱要讓九淵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精彩的罪案,讓他見識見識寫實比虛構更離奇。

接連發生的兇殺案令市民人心惶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所有兇殺案都是在模仿九淵那些小說的情節,可是每一件案子在細節上又都有些不同,將小說中兇手留下的bug或是九淵的錯漏之處都給彌補上了,以至於警方遲遲無法破案。

九淵幾乎敢斷定兇手就是a君,但是卻沒有任何證據,最後九淵把心一橫,公開登報給兇手發出了挑戰:“……縱然你能將我所有的作者都‘複製’一遍又如何?你仍然是侷限在我畫出的框框裡。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智商凌駕於我之上,就來創造一個真正屬於你的、最精彩的罪案吧!我出題,你接招!此案的受害者爲九淵,期限爲三天,看看最終是你殺我還是我抓你。以一個推理小說作者的名譽爲誓,這是我與你的對決,不會有警方介入……來找我。來殺我。來讓我心服口服。”

小說的情節到此戛然而止。

沒人知道a君究竟有沒有接受九淵的挑戰,也沒人知道最後是a君殺了九淵,還是九淵抓住了a君。

如果不是文後還有“待續”二字,大概會有不少讀者要直接打到作者門上去了,尤其是那些北緯37的老讀者們,被這個懸念的鉤子鉤得抓耳撓腮,不少人都打電話到報社或電臺詢問下文何時才發表。可惜報社和電臺也給不出答案。

而那些深知內情的人卻知道,九淵發出的挑戰書,其實就是墨北對連環殺人案真兇的挑戰。

專案組的人都很懷疑這究竟能否奏效,而更讓賀蘭山擔憂的是,墨北拒絕了警方提出的保護。

“你該不會真傻到要對一個殘忍的殺人兇手講誠信吧?”

“跟誠信無關。如果因爲我身邊有警察,兇手不敢來,那這個挑戰還有什麼意義呢?”

賀蘭山啞口無言,他惡狠狠地抽了幾口煙,把菸蒂扔在地上用力碾了碾,說:“到此爲止吧,這個案子你別再管了。”

墨北驚訝地看着他。

“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我不止跟你家人沒法交待,我跟自己的良心也交待不過去。”賀蘭山嘆了口氣,“查案是我們警察的事,本來就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

墨北沉默了一會兒,說:“晚了。”見賀蘭山臉色一變,知道自己的話讓他誤會了,忙又說:“其實從他選擇我的小說來模仿殺人起,這案子就已經跟我脫不開關係了。這也算是爲了名譽而戰吧,不把兇手抓住,我以後也沒臉再寫小說了。”

賀蘭山知道這話純粹是在爲自己開解,是墨北不希望自己有心理負擔,但是哪怕兇手能落入法網、墨北平安無事,對賀蘭山來說,這個心理負擔也是背定了。

羅驛:我有着豬一樣的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