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捱打

房間的窗敞開着,風捲着熱浪從窗口吹進來,將那條印着翠竹的白色窗簾吹得揚起一角,像只試探的小手,一下一下地夠着牀頭櫃上的雙鈴鬧鐘。

墨北趴在柔軟的薄褥子上,褥子下面是涼蓆——經過那次大病,他就很畏涼,夏天這麼熱也不敢直接睡涼蓆,非得再鋪一層薄褥子或是加幾條牀單,不然就覺得有絲絲涼意順着皮膚毛孔透進五臟六腑。雖然涼快,但是睡過一覺就容易咳嗽。

他把臉貼在珍珠色的泰迪熊身上,一聲不響地想着心事。

墨北睡覺的時候喜歡抱着東西,重生之前他的牀上、沙發上、地臺上都堆滿了各種抱墊、靠枕、毛絨玩具,隨時隨地都能抓起來一隻抱住。可是重生之後,他能抱的除了被子就是枕頭。衛嶼軒不止一次聽他念叨想要只泰迪熊,就讓滕濟民從國外給弄了只正版的送他。

其實,墨北並不是非要泰迪熊不可,他只是用“泰迪熊”代替所有可擁抱的玩具來表達自己的怨念。在此之前,墨北還纏磨着姥姥給做了一對糖果型的抱枕,一隻放在家裡,一隻放在姥姥家。不過能收到衛嶼軒送的禮物,怎樣都是高興的,他還和衛嶼軒對於這隻小熊的名字慎重地討論了一下午,最後決定叫它……“小毛”。

小毛很柔軟,很治癒,但它不能讓墨北的屁股和背上的傷口不再痛。

重生以來,墨北還是第一次挨孫麗華的打——這裡指的是傷筋動骨的打,平時拍兩巴掌那種不算。

事件的起因是墨北新發表的那篇小說,兇手不斷殺害兒童,並將他們的屍體和現場佈置得如同靜物畫般充滿變態的藝術感,而當偵探在追查兇手的過程中,發現他的童年十分不幸,自幼就受到母親的虐待和反覆遺棄。

兇手的母親在少女時期就生下他,因爲恐懼和貧窮,對兒子沒有多少愛和責任心,可是每次拋棄他,他又都因緣巧合地又能回到母親身邊,這讓母親覺得兒子就是個永遠擺脫不掉的負擔,於是對他加倍地虐待。等兇手長大後,他擁有了可以與母親對抗的體能,卻在心理上始終處於被壓迫的最低層。

而母親對待他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仍然時常打罵,從來不在他朋友的面前給他留面子。這讓兇手十分仇恨母親,但更爲仇恨這個膽怯的不敢反抗的自己,於是將恨意轉嫁到無辜的孩子們身上。當他殺死一個孩子,內心深處就覺得是殺死了一個懦弱的自己,既憐又傷,欲罷不能。

後來,看起來依舊年輕貌美的母親又懷孕了,肚子裡的孩子依舊父不詳。這讓兇手感覺又一個自己將要被複製出來,他將要再次旁觀/體驗一次悲慘的童年,他無法再壓制住恐懼和怨恨,終於將屠刀對準了自己的母親。

而這一次,他將母親殺害在凌亂骯髒的廚房裡,就像隨手扔掉的廚餘垃圾,宣告着他的不幸的結束。

墨北並沒有在故事中對兇手做出評價,一切敘述冷靜客觀,但卻令讀者不寒而慄。

這篇小說發表後引起了不少爭議,很多人都難以想像一個母親會對孩子做出那麼大的傷害,覺得作者就是在胡編亂造,譁衆取寵。

有人覺得那個母親雖然有錯,但兇手卻不應該這樣充滿仇恨,更不應該將仇恨發泄到無辜者身上,最後的弒母令人難以置信,如果按照作者的邏輯,那當父母的都不敢再打罵管教子女了,不然養出個殺人犯來可怎麼辦!

有人認爲母子倆都有錯,但兒子之所以成爲殺人犯,還是因爲他自己性格有缺陷,否則小時候受過父母虐待的孩子又不止他一個,怎麼別人就沒殺人呢?

還有人控訴自己童年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甚至長大之後仍然受到父母的控制和精神暴力,但卻因爲怕被扣上“不孝”的罪名不敢聲張,嚴重的時候甚至想要自殺。

有人說這只是一篇小說而已,而且只是一篇推理小說,重點不在於兇手和母親的關係,而在於偵探偵破案件的推理過程。可也有人說引發整個案件的就是兇手的變態心理,而這種心理的起因恰恰就是童年陰影,兇手的母親纔是一切不幸的源頭。又有人說如果要這樣推導上去,那這個母親也很不幸,她十幾歲就失身懷孕,沒有父母親戚教育她,也沒有人來幫助她,有的只是覬覦她美色的惡徒,她只是將對家庭對社會的怨恨發泄到了兒子身上,但主觀意識上並沒有想讓兒子成爲兇手。

…………

各種各樣的爭論喧囂塵上,有的讀者甚至聲明寫信給雜誌社,要求他們不再採用北緯37°的任何作品,因爲他三觀不正,思想陰暗,而文章理應文以載道,凸顯教化。

一個讀者在信中寫道:“……前幾天我十歲的兒子爲了和同學去打遊戲機,騙我說是去同學家做作業。我本來想打他一頓屁股,叫他在疼痛中記住這個教訓,可是一想到這篇小說,我的手就打不下去了,我怕這一巴掌下去,十年之後我的兒子會提着血淋淋的尖刀出現在我面前。可是今天,這小子又撒謊了!我很後悔沒有在他第一次說謊時就揍他一頓,讓他誤以爲說謊不是什麼大錯,讓他以爲可以一直使用謊言來換取甜頭。這一次我打了他,他哭着說:‘爸爸我再也不敢了。’很好,至少我不用擔心十年之後我的兒子會頂着詐騙的罪名對我說:‘爸,我有今天的下場都是你害的。’”

這位時時陷入到兒子將來會成爲個罪犯的想像中的父親,在信的後半截痛罵了北緯37°一頓,認爲這個作者混蛋之極,將普通小事誇張演繹成一場兇案,讓像他這樣純真善良的人差點不知道要如何去教育孩子,這太可惡了。事實上,古話說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哪個中國人不是被打着罵着長大的,可照樣出聖賢出偉人,怎麼到了北緯37°筆下,就出殺人犯了呢?可見還是北緯37°自己內心太邪惡!

不過刊登這篇小說的《啄木鳥》這一期的銷售倒是翻了個番——好多讀者是後知後覺,聽到別人在罵,所以纔想看看捱罵的小說寫的是什麼。

孫麗華就是在單位聽同事議論之後,纔想到買一本來看看,結果發現作者就是自己兒子……

孫麗華當時臉都氣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兒子叫跟前來罵,要墨北解釋清楚怎麼會寫這種邪惡黑暗罔顧道德的小說。本來她沒想動手,可是墨北居然頂嘴,居然說寫作這種事跟她解釋不明白!

疏遠,輕蔑,反骨,不聽話,自作主張,不尊重父母,讓父母沒面子,離心離德,不識好人心……一瞬間孫麗華腦海中閃過許多負能量的碎片,她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怎麼揮出去的,而看到墨北居然不躲不閃,只是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孫麗華的理智之弦終於燒斷了。

幸好當時孫麗華就手的工具是掃帚,不是爐鉤子,不然等墨向陽回到家攔住老婆的時候,可能墨北已經頭破血流了。像現在這樣只是被打起檁子,淤血都在高腫的皮膚之下,還算是不錯。

本來孫麗華理智一回來就後悔了,把孩子打成這樣她也心疼,可是墨北一聲沒吭一滴眼淚沒掉,甚至連表情都平靜得過分,這又讓孫麗華感覺十分怪異和氣憤。

“你瞧瞧他,還不認錯,還拿這種眼神看我!你說他什麼意思?這是恨我呢還是怨我呢?是琢磨着也把我殺了?”孫麗華氣得聲音都直抖。

墨向陽安撫勸解,讓她別把小說和現實混淆。

孫麗華坐在沙發上哭:“學語文的時候老師不是還說要學會總結中心思想麼,不是老讓學生體會文章中反映出來的作者的思想感情麼,不是什麼文章都有環境背景麼?那你說說,小北寫這個小說,他反映的是什麼思想感情?他不就是恨我這個媽嗎?”

墨向陽只能衝兒子使眼色,讓他低頭認錯。

墨北摸摸腫起來的屁股,說:“疼。”

在那之後,孫麗華一直沒跟墨北說過話。母子倆的冷戰讓墨向陽和墨潔都很不自在,墨向陽想要當潤滑劑,可要麼換來老婆傷透了心的哭泣,要麼換來兒子的後腦勺……

墨潔這陣子倒是得了不少好處,孫麗華給她做好吃的、買新衣服、買玩具,天天唸叨:“你可別跟你弟弟學,你得當個好孩子,聽媽媽的話。你弟弟我是指不上了,以後媽就全靠你了,你得爭氣啊。”

墨潔覺得壓力很大。

把小毛換一邊枕着,墨北琢磨着,剛重生的時候,他也想過要用什麼辦法改變和母親的關係。後來想想,只要父親平安活着,他跟母親的關係最差也不會差到前世那個地步。

孫麗華雖然暴躁易怒,但大多數時候還會聽取墨向陽的意見,而且她真正在對待子女的方式上走向極端的時候,就是墨向陽去世之後。那時候她精神壓力非常大,整個人都瀕臨崩潰,如果不是能向子女發泄,後來又有祁敬中的愛護,也許她不是瘋了就是自殺了。對於孫麗華來說,在某種程度上,打罵兒子相當於服用抗抑鬱藥物,減壓了。

如果墨北是個臥冰求鯉的孝子,他就該爲此而歡欣鼓舞,可惜他自私又小氣,深深覺得自己挺吃虧的。並且連重生回來,都還爲這些事計較着,就算不能再去恨母親,可是也不想原諒。像墨潔一樣乖乖地依偎在母親懷裡撒嬌,這種情景他想想都要掉一地雞皮疙瘩。

所以,能像現在這樣冷着淡着,誰也別干涉誰,最好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補昨天的。晚上還有一章,正在碼。更新時間不定,明天再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