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NEW

主持人拿着話筒走下臺,選中哪個要提問的人就把話筒遞過去。有的人下意識地伸手握住話筒,而主持人又不撒手,兩個人的姿勢就像是在暗中較力爭搶一樣彆扭,還有的人規規矩矩地,但因爲話筒離嘴邊有點距離,就怕收不到音,於是就出現了眼睛盯着臺上的羅驛,可脖子卻向着旁邊的主持人探過去的難看姿勢。

有的人大概是特別崇拜羅驛,提問之前先是激動萬分地表達一番仰慕之情,如此一來就很佔時間。但羅驛顯得很有耐心,對每個人的提問都認真傾聽,對那些緊張得說話都結巴的人還會鼓勵一下,在回答之前往往還會先表揚一下,例如“這個問題提得特別好”、“這個問題正是現在學科領域的難題”。這讓提問的人頓時產生一種自豪感,同時自然也對羅驛更加有好感了。

一連選了十來個人提問,主持人感覺時間已經夠了,正準備回到臺上說幾句場面話做結束,突然聽到羅驛說:“主持人,麻煩你給右手邊倒數第三排的那位同學一個機會。”

主持人依言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個清俊少年鍥而不捨地舉着手,就一邊走過去一邊說:“時間差不多了,那麼就請這位小同學做最後一個提問吧。”

墨北站起來,對主持人笑了笑,說了聲謝謝,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話筒。

直到墨北的聲音被音響放大傳遍了整個禮堂,主持人才回過味來,剛纔自己怎麼就把話筒給交出去了?這樣一來等於是把主動權交給了這個少年啊,一會兒要是他囉嗦個沒完,難道自己還要去搶話筒強迫他閉嘴嗎?那也太有失風度了。

“羅醫生,剛剛你提到在很多人眼裡,精神科醫生會被精神病人給傳染成精神病,所以精神科醫生也會遭遇到很多異樣眼光。同時你也說有很多人會因爲職業的緣故,比其他人更容易引發心理障礙,甚至導致嚴重的精神疾病,比如教師、警察、參加過戰爭的士兵等等。我想精神科醫生也應該是壓力很大的職業,特別是要每天和患者相處,影響更大。那麼我想問羅醫生,精神科醫生是否也容易患上精神病呢?”

羅驛扶了下眼鏡,笑了,“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的確,精神科醫生的壓力非常大,容易產生一些心理障礙。但並不是說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可以等同起來,事實上即使是在醫學界,甚至是精神科醫生這個職業之中,都有很多人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有人認爲心理問題引起的就是心理障礙,生理問題引起的就是精神疾病,但其實這兩者都包括了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還有人以爲,輕微的、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就是心理障礙;嚴重的,比如常說的文瘋子、武瘋子,就是精神疾病。但這種區別也並不嚴格……”

在羅驛侃侃而談的時候,主持人試圖重新掌控局面,想要拿回話筒。但墨北卻把話筒換了隻手拿,並微微側了□,看起來就像是站累了換個重心似的,但卻很自然地讓主持人的意圖落了空。如果主持人執意拿回話筒的話,那動作的幅度就太大了,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用主持人的話來說就是“太有失風度了”。

當羅驛的回答告一段落的時候,墨北絲毫沒有停頓地又拋出第二個問題:“羅醫生在安定醫院這麼多年了,有沒有受到影響產生心理障礙?”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不客氣,衆人紛紛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這個看起來還很稚嫩的少年,有些脾氣躁的已經在瞪他了。

羅驛沒有生氣,又扶了下眼鏡,笑了起來:“這個問題很有趣。嗯,沒錯,我的確是受了不少影響。”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一愣,難道羅驛是要承認他有心理障礙了嗎?哪怕在座的都是醫學界的人,對心理障礙的認知或許沒有普通人那麼偏差,但是作爲一個精神科醫生兼大學教授有心理障礙,這還是會讓人非常不舒服。

羅驛有意停頓了一下,果然看到臺下已經有人在小聲議論了,但同時他也留意到墨北神色不動,依舊是那麼平靜。羅驛微微一笑,說:“瞧,我的鼻子。”

臺下衆人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羅驛這是拿“鼻子被打斷過”這件事開玩笑呢。不過這種回答的確風趣而得體,衆人都捧場地笑了起來。

但是也有人在暗暗擔憂,這種閃避式的回答雖然輕鬆,但真要較起真來的話卻是答非所問,未免顯得有些膽怯了。

羅驛等笑聲稍歇,又說:“此外這份工作對我的心理也的確是有些影響的,不過,作爲一個精神科醫生,如果連自我調節的能力都沒有,那可不合格啊。事實上,在我們醫院裡,還有一個專門的職位,就是爲監督醫生護士們的心理狀態而設的,平時也會找他們談談話,聊一聊。有很多輕微的心理障礙通過這種談話是可以解除的,比如說某位同學因爲逃課被導員訓了,於是有輕微的抑鬱和暴力傾向,那麼聊完之後,這位同學就可以心情愉快地準備下一次逃課了。”

大部分聽衆都是學生,做爲大學生誰沒有一次兩次的逃課呢?而那些當老師的就更別提了,抓住過的逃課學生可不要太多嘍。

羅驛這個例子一舉,又讓禮堂裡掀起一陣大笑聲。

就在這笑聲裡,墨北再次拋出了一個問題:“但是很多安定醫院裡沒有這個督導職位,很多精神科的醫生和護士以及其他工作人員也未必有羅醫生這樣的自我調節手段,那麼,是否有部分醫生在有心理障礙——可能是嚴重的心理障礙?這些醫生是否會在住院的患者身上發泄自己的壓力,比如毫無理由的毆打、辱罵,或是不讓患者吃飯,甚至是強-奸?精神病患者是處於弱勢地位的,他們即使遭受了這些虐待可能也無法向人訴說,甚至有一些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遭遇了什麼。我想在座的各位一定有人看過美國的《飛越瘋人院》這部電影吧?”

這個問題更加不客氣了,簡直就像是在指控。

有人大聲反對:“胡說八道!咱們國家的醫院哪能像美國的醫院那麼亂七八糟?咱們國家的醫生都是有素質的!”

還有人在不滿地議論:“他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嗎?是故意來搗亂的吧?”

墨北對這些聲音毫不在意,執着地等待羅驛的回答。

主持人這會兒完全顧不上什麼風度了,伸長了胳臂就去搶話筒,沒想到墨北雖然視線還在羅驛身上,但也留意到了他的舉動,當下自自然然地將話筒往他手裡一遞,竟然根本就沒打算再提第四個問題。

主持人抓着話筒風中凌亂了。

羅驛認真地想了想,說:“我能保證在我們的醫院裡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臺下頓時一靜,羅驛的言下之意是“我不能保證其他醫院裡不會發生虐待病人的事”。對於很多習慣了公開言論必須“正義”的人,以及腦海裡根本容不下本行業中還存在這種陰暗面的人來說,這種回答有些難以接受。

講座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結束了。

墨北在小禮堂外等了沒多長時間,就看到羅驛在主持人和幾個領導、教授的簇擁下出來了,羅驛和他們交談了幾句,那幾個人看了看墨北,就都和羅驛道別走開了。羅驛這才向墨北走了過來。

當羅驛快要接近墨北三步以內的距離時,墨北本能地想要後退,但腳才動了一下就剋制住了,他身體向後微傾的動作幅度非常小,但卻沒有逃脫羅驛的目光。羅驛又向前走了兩步,墨北這一次剋制住了自己,沒有流露出任何顯示緊張或防備的細微表情或動作,但同時他也明白,在羅驛眼中自己已經有了破綻。

羅驛停下來,扶了下眼鏡,溫和地笑了笑,主動打招呼道:“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你,實在是個驚喜。你一個人來的嗎?”他的語氣就像是兩個人是熟悉的朋友一樣,並不因年齡的差異就顯得居高臨下。

墨北相信自己的出現對羅驛來說確實是個驚喜,他那個扶眼鏡的動作出現的時候,通常就是表明他對某人或某事非常感興趣或非常專注。不過,這個小動作如果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是不會觀察到的。

墨北也笑了笑,“正巧來這邊玩,看到公告欄貼的海報,就過來湊湊熱鬧。”他一邊說話一邊向外走去,羅驛也不緊不慢地跟上來,兩個人雖是並肩而行,但中間還是隔了一步左右的距離。

“你剛纔提的幾個問題都很有意思,是推理小說作家纔會有的想法嗎?”羅驛笑着問。

墨北微笑着說:“原因我已經說了啊,《飛越瘋人院》。”

羅驛若有所思地說:“聽起來是很有意思的電影,有時間我也找來看看。”

墨北說:“可惜這部片子我放在雲邊了,沒帶來,不然可以送給你。”

羅驛沉默了一下,突然笑出了聲,墨北很配合地露出疑惑的表情,問:“怎麼了?”

羅驛說:“前幾次見面的時候……嗯,突然發現你這麼友好,我有點意外。”

墨北很坦然地說:“哦,已經是熟人了嘛。”

一瞬間羅驛都有點摸不清墨北的邏輯了,他覺得墨北應該是有意來找自己的,畢竟一般人也不會隨便逛逛就逛進了醫科大學裡,但墨北的目的是什麼他還真想不出來。以往對墨北的一些揣測又被想了起來,難道這小孩前後言行不一,還有他初次見面時莫名其妙的恐懼,真是因爲他有精神病或是心理障礙?

墨北突然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對羅驛說:“剛纔你說有些輕微的心理障礙,通過談話就能解除。”

羅驛見過的精神病人太多了,對墨北這樣一秒鐘就從微笑變冷漠的表情,縱使心裡訝異,外表也沒表現出來。他淡定地說:“是啊。”

墨北注視着羅驛,沉默着,羅驛也平靜地看着墨北。

三分鐘後,墨北才微笑了一下,說:“那太好了。能請你幫個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