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NEW

墨向陽感覺到懷中墨北的身體在不斷地發抖,胸口的衣服很快就被浸溼了,兒子無聲的哭泣讓墨向陽難受極了。他想知道讓墨北如此痛苦的原因是什麼,如果可以,他甘願以身相代。

家裡人誰都沒見過墨北這樣子過,一時間心裡都是複雜難言,院子裡安靜了一會兒。小平安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氣氛的異樣,突然在龔小柏懷裡跟小貓哼哼似的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打破了寂靜,但卻讓所有人的心都跟着又往深淵裡墜了墜。

姥姥說:“都進屋吧,別添亂,讓小北跟他爸爸待一會兒。”又叮囑墨向陽:“好好跟孩子說話,別嚇着他。”姥姥拽着孫麗華的胳臂往屋裡走,她非得好好問問這個大閨女,到底怎麼把小北給弄成這樣了!

大家雖然擔心,但也知道這種情形下最好是按照姥姥說的去做,只有夏多猶豫着,他實在放心不下墨北,覺得這種時候自己不應該留下他一個人——雖然這並不符合事實。結果還是衛嶼軒拉走了夏多。

院子裡又靜了下來,墨向陽還是聽不到墨北的哭聲,只能感覺到淚水透過薄薄的襯衫,像一條小溪流順着胸口淌下去。

“小北,跟爸爸說,怎麼回事?”墨向陽拍撫着墨北的背,輕聲問。

墨北退後半步,擡頭看着墨向陽,他因爲抽噎憋紅的臉上溼漉漉的,眼神疑慮而又狂亂,他像是想從墨向陽臉上探尋到最細微的表情來證明什麼。

“你會保護我嗎?”

“如果你有危險,爸爸可以豁出命不要,也要保護你。”

“你會傷害我嗎?”

“當然不會。”

“如果我不聽你的話呢?”

即使是心情如此低落的時候,墨向陽還是不禁爲這句話感到好笑,“你不是一直都不太聽話嗎?好了,乖兒子,爸爸瞭解你有獨特的個性,爸爸不會強求你做什麼。”

“也許你越瞭解我,就會越不喜歡我。”

“你是我的兒子,小北,永遠都是。”

墨北還在不能自控地流淚,但已經停止了發抖,黑眸裡閃動着危險的光芒,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即使……我是個同性戀?”

有那麼幾秒鐘,墨向陽完全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意,他臉上剛剛浮起的微笑可笑地變得僵硬了。

墨北向後退了一步,墨向陽完全是本能地伸手拉住他,隨即意識到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墨向陽知道以墨北的心智和性格不會在這種時候開這麼荒謬的玩笑,他拋出這樣一枚炸彈,是爲了——考驗。

如果墨向陽的回答不符合墨北的期待,他可能就要從此失去這個兒子。

墨北垂眸看着墨向陽拉着自己的手,那隻手因爲用力而在手背上鼓起了青筋,手指微微抽搐。

“小北,在你還是個吃奶娃娃的時候,爸爸就想像過你長大以後的樣子,想像你會做什麼職業,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什麼樣的婚姻和後代……爸爸希望你能幸福,只要你過得幸福,爸爸怎樣都不要緊,哪怕……哪怕這種幸福和一般人理解的不一樣……”

墨北擡眸望着墨向陽的眼睛,父親眼中含着的淚水讓他感到痛苦,而父親斷斷續續的話明明應該讓他感激和高興的,但卻奇異地反而讓這種痛苦加深了。

“爸,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不是你的錯……”墨向陽喃喃地說,再次把兒子緊緊地摟抱在懷裡。

姥姥把孫麗華好好審問了一番,可是當着衛嶼軒和龔小柏的面,孫麗華怎麼也說不出口“同性戀是精神病”這樣的話,可不說她又解釋不清楚。事實上,即使說了她也解釋不清楚,她自己根本就是一腦袋霧水,完全不明白墨北怎麼會突然就崩潰了。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姥姥乾脆把孫麗華拽進裡屋,娘倆兒避着人小聲地說話。一聽到孫麗華複述的那些話,姥姥就生氣了:“糊塗!你跟小楠、小衛他們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自個兒說說,人家哪就像個瘋子了?人都敬着你,哪回出去帶禮物差了你的?你也不嫌虧心!”

孫麗華嘟噥:“我就圖那點禮物?……男的喜歡男的,本來就不正常嘛。再說了,那個精神病診斷手冊裡都明明白白地寫着呢,國家頒佈的東西還能有錯?”

姥姥撇了撇嘴,低聲說:“別的我是不知道,可你說文/革那也是國家領導的呢,沒錯?沒錯還平啥反啊?”

孫麗華頓時語塞。

姥姥又說:“那個羅教授,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媽,你可真是的,誰讓你外孫子不高興誰就不是好人了?要是沒羅教授,小柏的事能那麼順利解決嗎?”

“小柏那事,我承認,他是幫上了忙。可是麗華,媽活了大半輩子了,媽可知道,有的人幫你可不見得就是真心爲你好。一手甜棗一手大棒子的事,媽可見了不少。”

“那你說,羅教授到底圖啥?”

“……”姥姥也說不上來了,“先不說他的事,說小北。你還跟他說啥了,把孩子給嚇成這樣。”

孫麗華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我再沒說別的,半個字都沒提要把他送精神病院這種話,我好好的兒子我幹嘛要往那種地方送啊?媽,我脾氣是不好,可小北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盼他好還盼不過來,哪能害他。”

姥姥也不禁嘆氣:“那小北咋就這樣了呢?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裡屋裡娘倆兒又說又哭,外屋裡卻是一片安靜,連小平安都已經止住了啼哭,噙着淚花在孫麗萍懷裡打瞌睡。

夏多滿腔怒氣——針對他自己。

在北北脆弱無助的時候,他卻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來留在北北身邊幫助他,這裡的每一個人在表面上幾乎都比他更有資格。

這樣的情況也許在未來還會發生,或許是在北北做手術需要有人簽字的時候,或許是北北又被綁架而警察想要通知的人絕對不會是他,或許是在北北的葬禮上他只能以朋友的身份遠遠眺望棺木……

不,不,他絕對不是希望這些不幸真的發生,但是卻不能不先預想出各種方案,只有這樣,當災難真的降臨時他纔不會被悶頭一棍給打暈。早在北北被柴狗子綁架那一次,他就有了這種認識。

可是設想得再多再完美又有什麼用?就如此刻,能守護在北北身邊的是他的親人,不是他。

所有人裡,最能理解夏多的人可能就是衛嶼軒,他坐在夏多身邊,把手放到夏多的膝蓋上,用肢體語言透露出一個信息:我在。

墨北被墨向陽領進屋裡,他看起來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除了微紅的眼眶幾乎就沒有什麼能夠暴露他方纔的失控。

夏多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邊,試圖從他身上觀察到更多細微的情緒,以此瞭解親愛的北北是否已從痛苦中得到解脫。

墨北拉着夏多的手,捏了捏,夏多鬆了口氣。

墨向陽的目光在兩個孩子交握的手掌上一掠而過,在心裡嘆了口氣。雖然墨北沒明說,但現在看着倆孩子這情形,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好在夏多也是從小看到大的,各方面來說都是個很優秀的好孩子……只有一個在當父親的看來是缺陷的問題,他們都是男孩。

唉。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夏多覺得墨向陽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他輕微地搖了搖墨北的手: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墨北的指尖在他手心輕輕颳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樣。

夏多的臉先是紅了,然後又白了,不過還是沒有在墨向陽的注視下放開墨北的手。

墨向陽對他笑了笑。

夏多手心全是汗。

顧及着墨北的面子,所有人都把剛纔的事選擇性遺忘了,並且努力做出氣氛如常的樣子。可是這頓飯還是被毀了,這讓墨北對衛嶼軒很抱歉。

吃完飯墨北就要回自己家,大人們都不放心,孫麗華欲言又止,最後只疲憊地嘆息一聲。

夏多說:“姥姥,墨叔叔,孫姨,你們放心吧,我陪着北北。要是有事我就給你們打電話。”

姥姥很信任地說:“那也行,有多多陪着我就放心了。”

墨向陽看了一眼墨北,墨北側過頭去,耳廓發紅。墨向陽無奈地點點頭,重重地拍了拍夏多的肩膀:“夏多,那叔叔就把小北交給你了。”又覺得這麼說不太合適,可看到夏多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墨向陽把別的話又給嚥了下去。

等夏多和墨北、衛嶼軒離開後,一家人又坐下來開會。

放炮的還是孫五嶽這個二貨:“我就是隨便說說啊,不過,小北那樣子挺嚇人的,他會不會……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姥姥眼睛一瞪,孫五嶽趕緊叫了起來:“你別發火啊,大姐、姐夫,你們也別生氣,就剛纔小北那樣子,一般人都會這麼想吧?我是擔心他,萬一真有病得趕緊治,別耽誤了。”

孫麗萍也想說什麼,但龔小柏給她使了個眼色,孫麗萍猶豫了一下閉緊了嘴。

墨向陽和孫麗華都沒說話,說實話,他倆心裡隱隱約約也是有這種擔心。

墨向陽覺得,墨北是同性戀這件事可能對他的壓力特別大,所以纔會在聽到孫麗華說同性戀是精神病的時候崩潰。但是,情緒如此容易崩潰、反應還如此大,這本身就不正常。墨向陽作爲一個醫生,對於心理學、精神學雖然涉及得不多,但也清楚像墨北這樣心靈敏感、心智超乎同齡人的特殊孩子,是有可能在某方面異於常人的。就算不談年齡和性向,那些從事寫作、繪畫、音樂等藝術工作的人,在精神上陷入某種病態在世界上都並非罕見,甚至有不少自殺的——想到這裡,墨向陽心裡一沉。

墨北從小到大的所作所爲,大家雖然很少談論,但並不是心裡沒數。本身墨北就不像個正常孩子,只是他驚人的才華把那些異樣都遮掩起來,執拗的性格又拒絕別人對他指手劃腳。可是當大家承認他的超凡時,其實也就等同於承認了他的異常,只是情感上無法正視而已。

“反正爲了孩子好,不能諱疾忌醫。”孫五嶽難得地拽了個成語,但沒人讚賞。

姥姥生氣地說:“我不管別人咋說,反正我大孫子不是精神病!誰要敢把他往精神病院送,我老太婆就跟他拼命!”

孫五嶽見大家都不說話,也來氣了:“得,就我一個是壞人,行不?就我想害小北!誰不希望孩子好啊?非得等他病得不行了再治,那不就晚了嗎?”

龔小柏拉了孫五嶽一下:“你別激動,誰也沒說你有壞心。不管怎樣,大家都是爲了小北好。不過小北情況特殊,咱們做決定也得慎重,別再好心辦了壞事。”

所有人的心理都很矛盾,誰也不能肯定地說墨北就是個正常的孩子,但又誰都無法狠得下心來說把墨北送去檢查檢查——尤其是在墨北明顯對精神病院特別排斥的情況下。

孫家人坐在一起開會的時候,墨北和夏多正走在暮色降臨的街道上,身邊往來的是下班、放學回家的人羣,空氣裡瀰漫着人間煙火氣,讓人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但在墨北心裡,還多了種行色匆忙、遊蕩無依的漂泊感,這種感覺似乎只應該出現在那些身在異鄉的人心中。

夏多問:“北北,我能爲你做些什麼?”

墨北迴答:“拉着我的手,別放開。”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一直想問,就沒人發現姥姥和孫麗華這對母女之間的行爲模式是很相似的麼?雖然表現出來給人的感覺大相徑庭。

另外在這裡替小舅舅說句話,他是真的在爲小北好,也是真的想解決問題,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時候,他能先開口把問題提出來是很需要勇氣的。

感謝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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