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從未變過
第二日一早,莊緋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她的家就在b市郊區,出了那片老舊的居民樓,在老城區宿州路上的公交站,就有回家的公交車。乘上67路公車,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
沿途,莊緋一直望着窗外快速倒退的風景出神。
驀然間,她想起不知在哪本書上,曾看過這樣一段話:“生活這把利劍每天將我們割傷,削去豐盈的肉,留下消瘦的骨。在如今這個趨利現實的社會裡,任何完美美妙的夢都不能維持一個午夜,醒來之後,只見滿地支離破碎的記憶。我們明明知道好夢難以成真,卻又無法壓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種嘗試,有收穫的喜悅,也有失去的傷害。如果可以,也許每個人都希望留在美好的時光裡,靜靜地看細水長流。”
莊緋沒有過什麼太天真的夢想,她的追求一直很純粹。希望順利讀完大學,之後在一家規模不算太大的公司謀一個職位,有穩定的收入,可以補貼家裡的生計,等到自己到了年齡,找個普通的男子嫁了,過父親母親那般平淡相濡以沫的生活。
如今,再回頭看看這些打算,似乎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回到家,一進門便看見兩鬢斑白的父親正坐在院裡做活計。消瘦的好似風一吹便要倒的母親,安靜坐在離父親不遠的地方擇菜,偶爾會擡眼望父親一眼,眼裡有溫情流過。
這樣的場景即使在陰天裡,也能讓莊緋聞到陽光的味道,她笑着走進院中,語氣輕鬆地開口:“爸媽,我回來了。”
“小緋回來了。”莊爸滿眼慈愛的看着女兒,忙站起身來迎上前,接過女兒手中的大包小包,“回來就回來,買這麼多東西,浪費錢。”嘴裡雖抱怨着,可眼裡都是心疼。
他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本事,這個家自從妻子重病,便負債累累,這半年多來幾乎全靠堅強的女兒支撐,她又要上學,又要兼職打工,就爲了能多掙錢……每每想到此處,他就忍不住心酸的想落淚。
莊媽也跟着起身,上前拉住女兒的手往屋裡牽,“緋緋,媽媽廚房正煲着湯,你趕緊進屋,媽去給你盛一碗,你看看你又瘦了。”
“嗯,好。”莊緋低垂下眼瞼,掩去眼底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乖巧跟着母親進屋。
中午,莊緋十五歲的弟弟莊嚴放學歸來,一家人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闊別半年多,並不豐盛的團圓飯。飯後,一家人坐在一起,聊着家常。莊緋簡單幾句話帶過了自己這半年多的生活,莊嚴仔細跟姐姐說起自己的學習情況,莊爸的工作近況,卻都有意識的避開莊媽的病情不談。
談話告一段落,即使有意避開,卻終是要提起,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莊緋在心裡長出一口氣,狠狠地做了下心理建設,垂瞼將昨晚編造了一晚上的謊言,又在心裡過了一遍,確認沒什麼遺漏後,才重新擡眼,起身先爲父母滿上杯中的茶水,接着走到門後的立架上拿了自己的包,復又走回座位坐了,從包裡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上推到父親面前,眼中凝滿盈然笑意,高興地開口:“爸媽、小嚴,我今天回來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們。”話到此處頓了,她俏皮地衝父母、弟弟,眨了下眼,賣關子。
莊爸莊媽對視一眼,均搖頭。
莊嚴睜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緊盯住姐姐,着急的催促,“我的個老姐誒,您就快說吧,你這個時候賣關子,不是成心讓咱們着急麼!”
莊緋笑出一口白牙,做傲嬌狀,兩手一攤,得意非常的說:“由於您二老的女兒,莊嚴之老姐我,在學校成績一直非常優異,被一間跨國大公司看重,並以高薪聘請!未來兩年,公司打算送我前往英國留學,之後再回國任職。卡里有五十萬,是我向公司說明家裡境況,公司非常人性化,理解我的難處,乾脆的預知了我未來五年的薪水,給媽媽看病做手術用。”
“緋緋……”莊媽又笑又哭,眼眶噙淚望着女兒,語氣帶着哽咽:“媽的好女兒,媽媽真爲你驕傲。”
莊爸忍不住擡手抹淚,連聲呢喃:“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莊嚴更是直接歡呼出聲,“太好了!太好了!姐!你是我們全家的驕傲!”他爲姐姐高興,也爲母親治病的希望高興。
看到家人如此開心,莊緋心酸的想落淚。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莊緋跟一家人說了自己出國的日期,言明自己到了英國也許會很忙,但有空一定會給家裡來電話,讓他們放心。
午後,她在家人依依不捨的目光中走出家門,頭也不回的朝着公交站一步步行去,步伐堅定。爲了媽媽,爲了這個家,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上了回程的車,莊緋從包裡掏出寫着地址的那張紙片,捏在手裡緊緊攥住,盯住上面飄逸雋秀的字跡,手開始不可自制的輕輕顫抖,捏着紙片的指節因爲用力蒼白而僵硬。
“我這是……在害怕?”莊緋囁嚅着,在心裡自嘲:“莊緋,你真是僑情的令人噁心!”這樣的自己,連自己都覺得厭惡。
莊緋閉着眼,脣緊抿成一條直線,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莊緋,沒有任何人逼你。”
這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那個人出錢,購買她的身體一年“使用權”,她點頭同意,這很公平。
世間有沒有公平,只看人心,如此而已。
又是一日晝去夜至。
今夜的天,黑得非常純粹,無星無月,不帶一絲雜質。
那厚重的黑,整個天幕低的好似觸手可及。被夜幕籠罩的城市,彷彿一個巨大的蒸籠,空氣裡都帶着難忍的壓抑感,讓人覺得呼吸也變得有了重量。不時有帶着灼人熱氣的風呼呼颳着,攜裹着獨屬於夏天的味道,讓人覺得心煩氣躁,彷彿身體裡有一把火在燒,下一刻便被燒乾。
雖然已是夏末,天氣卻仍然炙熱如炙夏。這樣的夜晚,預示着有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但這對城市裡燈火流幻的夜生活,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人們依然奔往各自喜歡的場所,宣泄積蓄了一天的壓抑。
“清風樓”名字雅緻古意,看上去也不虛此名,雕欄畫閣皆是邀請昂貴的工匠精工細作,門前用時鮮花束搭起巨大花架。走廊上懸掛紗質燈籠,佈滿奇花異草。
嚴格挑選過的茶和酒,令人流連忘返。歌妓大部分來自有櫻花國度的日本,年輕美貌,技藝精湛。來此消遣的客人,所得慰藉不過如此。
人生短暫,快樂難求。歡歌輕舞,且度今宵。清風樓集中匯聚了現世所能持有的**和熱情。
其實說白了,不過是一高檔的風月場所,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每一個夜晚,夜半時分。過道里有高跟鞋和雜亂足音移動,風情萬種的年輕女子如同魚兒暢遊在夜色裡。長時間封閉的包廂裡,釋放出喧雜吵鬧:爭執,鬥毆,糜爛粗暴的碰撞,吃吃笑笑,歇斯底里的大聲叫喊,酗酒之後的男子囈語,不明所以的哭聲,起鬨……
無一刻消停。
即使有人在走道里疾呼救命,或有女子大聲慘叫,也從不會有人出來查看,或試圖阻止。因爲他們已經習以爲常,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有發生。
清風樓這地方,來者都心知肚明,玩不起就不要踏足。
三樓貴賓區。
霽月雅閣裡,幾個衣着精緻,氣質樣貌不俗的男人慵懶而坐,人手一隻漂亮的水晶酒杯,裡面盛着琥珀色酒液。
“淳子,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李洛眉梢微挑,手指靈巧的轉着打火機,微眯眼盯住杜淳。
杜淳扯了扯脣,衝李洛搖搖頭,將杯裡的酒一口乾了,笑道:“沒什麼,剛纔走神。”可不得走神?那邊一切都按部就班了,只差他這兒最後落實。
南詩信他纔有鬼,但也沒說什麼,只是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手裡的酒杯,將裡面的酒液搖晃出不規則的波紋,垂眼看着,彷彿杯中盪漾的酒液很有看頭一般。
驀地,一句話竄進南詩腦中:“南子,過段兒時間,等事兒成了,哥兒們跟你全部坦白。”
當時沒多想,所以不覺得,如今細細一琢磨,怎麼就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對味兒呢?丫要幫別人的忙,不管這忙是什麼,跟他南詩有半毛錢關係?
丫要跟他坦白什麼?
難道丫即將要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想到此處,南詩不由望向杜淳,危險地眯起眼,開始細細打量他,試圖從他身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如若真有苗頭,勢必將其掐滅在萌芽狀態。
李洛吐出一口煙霧,身體整個陷進沙發裡,慢悠悠道:“淳子,你若遇上什麼棘手的事兒,總要跟我和南子說纔是,畢竟一人極端三人計長。”
“得!”杜淳笑,“是哥們兒的不是,讓你們擔心了。爲賠罪,哥們兒自罰三杯!”話罷,端起面前的酒一口乾了,接着又給自己續上,連幹三杯後將空杯擱回几上,似笑非笑看向南詩,“你這幅模樣盯着我看半天,說說,怎麼個意思?”
南詩手指有節奏敲擊着膝蓋,眼半闔着,做莫測高深狀,不答反問:“你看不出來?”
杜淳失笑,把皮球踢了回去:“你想要我看出什麼來?”
南詩眉毛一挑,面色一肅,擺出一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表情,質問道:“淳子,你跟哥們兒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打算做什麼對不起哥們兒的事。”
杜淳心中一窒,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索性就坡下驢,不緊不慢道:“如果是呢?”
“額……”南詩一噎,兩眼一瞪,聲音也高了半調:“靠,不是吧,你真打算背信棄義!”
“嗯!”杜淳認真點頭,眉毛微蹙,一臉惋惜道:“只是目前還在計劃中,還沒有開始實施就被你丫慧眼識破了。”說着,杜淳擡手磨挲着自己的下巴,貌似在認真思考,聲音不大不小地念道:“看來我得改變計劃了。”
“哼!”南詩冷哼一聲,二郎腿一翹,慢悠悠晃着腳,一臉得瑟道:“你丫也不看看小爺是誰,就你那點兒斤兩,還想在小爺兒面前耍陰謀詭計?等下輩子吧!”
“是是!”杜淳忙點頭,表示自己受教,雙手抱拳衝南詩一禮,滿臉悔恨,開始懺悔:“小的知錯,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望南爺大人有大量,饒恕則個,小的感激涕零!”
“噗……”李洛噴笑,將剛喝進嘴裡的一口酒全部貢獻給了漂亮的水晶酒臺,差點被嗆着,手指顫抖着指着‘傾情出演’的兩人,“你們……哈哈……靠……”
杜淳和南詩非常默契的彎脣挑眉,轉頭看向笑得亂沒形象的李某人,很沒形象的翻了個大白眼,鄙視之。
李洛笑得一抽一抽的,好不容易沒岔氣兒,緩了過來,調侃道:“你倆真是人才,簡直能去拿奧斯卡了,絕對影帝級人物,哥們兒簡直佩服死!”
南詩鳥都不鳥李洛,自顧捻出一根菸點上,看向杜淳認真道:“從上次你說起,到現在也不少時候了,還沒有辦成?”
杜淳給自己倒了杯酒,輕抿一口後,微垂了眼瞼,雲淡風輕道:“差不多了。”
從法國回來的飛機上,他與殊曼有一次短暫的交談。交談的內容,是關於人體基因遺傳。杜淳不知道劉斐玄是通過何種手段得知他們交談的內容,從而通過大哥找到他,那樣放低姿態,誠懇、真摯的請求他幫忙,並篤定他一定能辦到。
那次短暫的交談,殊曼對“人體基因學”的瞭解之深入,使在此專業領域頗有成就的杜淳,都不禁刮目。飛機上,她笑着跟他說,“我對基因學的瞭解,只來自於書籍,與你無法相提並論,之所以跟你聊這個話題,我只是想知道,近親間所孕育的孩子,如果做試管嬰兒,你能否得知胚胎還在試管中培育時,是健康或是畸形?”
他當時回答,通過雙方dna鑑定,可以推測出未來孕育的孩子畸形率,若再通過雙方的基因在染色體上的排列對比,經過演算後得出結果,兩相結合,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於是殊曼跟他約好,待回國安頓好,她將身體調養些許時日,便去總院找他。
一週前,他從殊曼那裡拿到了她與周巖海的dna樣本,比對結果昨日已經出來。他已經通知殊曼,可以在排卵期,跟周巖海一起來醫院做卵子與精子的採集。
聚會在凌晨結束,三人出了清風樓,開車各自離去。
回到家,杜淳直接進了書房。
臨睡前,杜黎洗完澡,穿着棉質休閒衫從浴室出來,擦着頭髮走回房間。路過書房的時候,看到有燈光透過門縫灑出來,透過房門的縫隙,看到杜淳坐在書桌後,屋裡只亮着一盞檯燈,桌上菸灰缸裡菸頭已經快要漫出來。他在寂靜的夜晚和微弱的光芒中,眼神默默凝視窗外一片漆黑中的某個焦點,脣抿的很緊,側影的輪廓宛如雕像。
杜黎本想走開,但想起斐玄的事情,便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杜淳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看到是杜黎,輕喚一聲,“哥!”
“嗯。”杜黎輕應一聲,走過去倚着桌沿站定,看向弟弟,開門見山道:“小淳,事情進展的如何?”
杜淳挑眉,沉默着點燃了今晚不知第幾根菸,垂下眼瞼,抿了抿脣道:“很順利。”
杜黎一聽不禁彎了眉眼,追問道:“胚胎何時能培育成熟,可以植入母體?”
杜淳擡眼,眼神複雜難明的看向杜黎,“哥……”
“嗯?”杜黎看到了弟弟眼中的複雜,轉頭看向窗外,輕嘆口氣道:“小淳,這些年我是看着玄子如何走過來的……我從不知曉,愛一個人可以到如斯地步,不給自己留條活路。”
杜淳移開目光,拿過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我未經歷過感情,所以從不懂愛。他的執着令我動容,也只有動容而已,再無其他。”
杜黎用一種估量的眼神看着杜淳,蹙眉道:“小淳……”話剛出口,卻被杜淳打斷,“哥,你早些休息吧,我也休息了,胚胎培訓成熟,我會通知你。”話音未落,人已經出了書房。
寂靜的深夜,殊曼於熟睡中無端醒來,身側的男人呼吸均勻,睡得很熟。臥室裡被漆黑佔據,殊曼睜大眼睛盯住天花板,久久難以再次入眠。
輕輕搬開男人緊緊環在腰間的手臂,殊曼輕手輕腳的下牀,於黑暗中披上睡袍,光腳踩在地毯上,腳步無聲走到窗前,窗臺上有煙和打火機。
殊曼捻出一根點上,含在脣間狠狠啜吸一口,黑暗中便燃燒起紅色的火星,有嫋嫋白煙在面前升起盤旋,將她籠罩在一片白霧中,清冷的空氣染上了淡淡薄荷香菸的味道。
她早已經不再抽辛辣的香菸,改抽這種清淡的薄荷煙,烈酒也已經戒掉,喝甘甜醇美的葡萄酒,或是香檳。她最喜歡的ken牌香菸和蘇格蘭威士忌,自懷上小閻焱和小劉暢至今,已束之高閣四年之久。
她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再惦念它們的味道,可是不知爲何,最近她又開始想念它們的辛辣,開始懷念黑暗中的寂靜孤獨。
這種感覺不好,殊曼有不好的預感,似乎心裡那個久違了的她,那個瘋狂的,亦如魔鬼的自己,並未消失。彷彿她一直存在與她靈魂的某處,只是不知爲何陷入沉睡。
如今,她隨時會醒來……
殊曼於黑暗中彷彿聽到她笑着說:“殊曼,讓我醒來吧,沒有了我,你還是殊曼嗎?”聲音裡彷彿有無限渴望。
殊曼知道,她真的要甦醒,再次與自己共生。可她並不覺惶恐不安,因安然於心靈的道路循序漸進,與他們相伴一路踏過歲月,經歷種種,只需從容按照既定的步伐前行,不管前方是什麼,不同驛站,自有不同風景,最終留下的,只有一種走過千山萬水,觀望流光過境的空曠。
單純混沌中有美,劇烈偏執中有美,百無禁忌中有美,謙卑剋制中也有美。這些原本屬於人對自身生命的處理和完善。她說的對,沒有了她,殊曼就不再是殊曼了。
她與她相伴前世今生,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殊曼自身心底最渴望,卻又懦弱的不敢觸碰的一切。所以,她代替殊曼來索取,貪婪也好,無恥也罷,都是殊曼的一部分。
“殊曼,你是同意我醒來嗎?”
殊曼笑着說,“是的。”
她又說,“殊曼,你還像以前那樣需要我嗎?”
“是的,我一直需要你,只要殊曼還活着,就需要你。”
殊曼聽見她的輕嘆,她說,“殊曼,真好,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嗯。”
長夜翩然而去,屬於秋日的太陽從地平線慢慢升起,將溫暖的金色光芒灑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一夜好夢,男人並不知昨夜,他擁着的人兒在黑暗中的那段對話。
朦朧的睜開雙眼,溫暖的晨光從窗簾縫隙中透了進來,天色早已大亮。賦修深邃的瞳仁定定的凝在殊曼臉上,帶着無盡的溫柔。
兩人光滑的身體交織在一起,“唔”的一聲,懷裡的人兒揉着眼,看見亮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迷茫,轉頭看見他,眼裡的迷茫慢慢退卻,漫上淺淺的笑意,“早。”
賦修一把攬過她的身子,笑吟吟的在她臉上印下一吻,“寶貝,醒了?”
殊曼眼中笑意深了幾分,輕應一聲,將臉整個埋在他懷裡,輕輕推了推他,“還不起?我記得今天你要和南暫和二哥去公司。”
“嗯。”賦修心不在焉應了一聲,灼熱的脣落在殊曼肩頭,細細啃咬,聲音含含糊糊,“殊曼,再讓我抱抱,就一會兒……”
殊曼長翹的睫毛眨了眨,以非常懷疑的語氣問:“你確定只是一會兒?”
“呵……”賦修壞笑,“當然不是!”說話間已經將殊曼壓在身下,開始肆意作亂。
空氣中染上旖旎,令探入房間的初陽都沾上了曖昧。
卻,在某人正意亂情迷時,殊曼輕笑推開他,坐起身來,“我現在可沒有被你吃的**,孩子們還等着我一起吃早餐呢。”話罷徑自下了牀,穿了衣服開門離開,她要再不走,肯定會被他吃幹抹淨。
殊曼走出房間的時候,正碰上斐然坐在藤椅上看報紙,卡其色西褲,黑色襯衫,手邊放着一杯熱氣嫋嫋的茶,潔白的骨瓷配上濃郁色澤的茶湯,很像老派的英式貴族。
他轉頭看她,平日眼裡那一種溫柔如水,今日卻多了絲莫名的神采。
殊曼走上前去,傾身在他脣角一吻:“斐然,早上好!”
劉斐然脣角微微上翹,輕擡手腕,白色的袖口下露出一塊腕錶,晶瑩的表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早了,九點了!”
“這麼晚了嗎?”殊曼有些懊惱,“我還說陪兩個小東西一起吃飯呢。”她在他旁邊的藤椅上剛坐下來,一杯冒着熱氣的紅茶已經遞到面前,殊曼笑着接過,低頭輕抿一口,滋潤有些發乾的喉嚨。
“殊曼,方纔彥艏來電,讓我今日啓程趕往江城。”
殊曼端茶的動作僵住,直直盯視着劉斐然,滿眼歡喜,“斐然,真好。”
“嗯,真好。”劉斐然附和着,眼裡的笑意更甚,放下手裡的茶杯,越過桌面輕柔撫摸殊曼的臉,“殊曼,斐然會和彥艏一起回到你身邊。”
“我很開心,我的斐然,終於完完全全了。”殊曼展顏一笑,劉斐然看着她臉上那層淡淡的粉色紅暈,柔和的如同霞光一樣,朦朧中透出一種溫暖的光亮,他心底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歡喜到了極致。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殊曼回頭,賦修從浴房出來,身上帶着沐浴露的清香和淡淡的溼氣,走過來從身後抱住她,在她脣上輕輕一吻,滿足的舔舔脣角,笑道,“你們在說什麼?”
“秘密……”殊曼輕吐兩個字,之後看向劉斐然,彎眉輕笑。
劉斐然脣角邊勾出一抹愜意的微笑,觸到殊曼的目光,他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那般清冽入骨,好像風中搖曳的白菊,“殊曼,等着我們。”話罷,傾身在她脣上一吻。
殊曼回吻他的脣,說:“斐然,你要與彥艏一起回來。”
“好。”
家裡的男人們陸續出門,去忙各自的工作。女兒南楠昨天被解去爺爺奶奶家小住,兩個兒子已經去上學,別墅裡只剩下殊曼與兩個阿姨。
殊曼將自己稍作整理,換上一身淺藍色棉布質地的刺繡衣裙,拿了隨身手包,出門去赴約。她昨日與鄔倩倩約好,今日要好好聚聚,她們已數月未見。
雖然居住於同一個城市,她們卻甚少相見,平日裡電話聯絡也是稀疏,只因兩人性情相近,不喜喧囂熱鬧。
江城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山清水秀,風景怡人,最適合養生。
位於江城西郊,坐落着樹木蔥茂的湘潭山,因山頂上一座百年古剎“湘潭寺”而得名。雖歷史悠久,但寺廟香火卻並不旺盛,香客寥落。
午後的禪房,溫暖的陽光自窗口靜靜灑進來。蘇釅看着自己的身影禪坐,一杯茶,由濃轉淡,原來消磨時光也是一種美麗。在這裡,不需擔心被時光追趕,他可以讓自己靜坐蒲團,從黃昏到黎明,從花開到花落,安然靜好。
原來,自己的內心如此嚮往寧靜。
紛繁的塵世給不起他想要的寧靜,飛揚的煙塵,浮華的奢靡,無孔不入地鑽進骨髓,似要將他的心徹底吞噬,讓他不由心生恐懼。
佛告訴他,捨得才能得,捨不得就不得,放下才能自在,放不下就不能自在。世間萬物,因緣而起,也因緣而滅。
在千盞連燈下,那一刻,蘇釅將所有紛蕪往事都放下,心空,性空,意空。空渺的梵音是爲了洗去一切塵念,讓世間薄弱的靈魂有了寧靜的偎依。清淡的檀香,淨化了人間百味,在悲憫的佛面前,連罪惡都是慈悲的。
蘇釅爲自己的選擇感到不悔,他紛亂的心靈在佛的目光裡漸次地平靜。他住進了禪房,簡介的屋子裡,一張牀,一張桌,一方木魚。桌案上,幾卷泛黃的經書訴說着佛陀往生的從前。還有一盞搖曳的青油燈,在舊窗下,爲那些迷失在塵網的世人招魂。
彥艏着了一身淺灰色長衫,站在院中,望着那間禪房緊閉的門,目中瀲灩流溢,脣一點點往上彎。不知他的小劫數,會不會喜歡他給斐然找的身體。
推開後院禪房的木門,彥艏對蒲團上盤膝而坐,容貌絕豔,卻一臉病態的男子合掌一禮:“蘇施主!”
男子起身,微笑合掌回禮:“大師!”
“施主請坐!”彥艏擡手示意男子坐下,自己隨之落座於他對面的蒲團,望向他溫和道:“施主此次久住禪房,想必是已想清楚,準備入我佛門之地了。”
“如大師所言,蘇釅已想清楚,本已是時日無多,剩下之日能與古佛青燈爲伴,也算此生幸事。”蘇釅語氣平淡地回答,好似再說別人的事情。
蘇釅出生自江南一個小城裡,稱得上大族之一的蘇家。其父蘇展良是蘇家嫡系長子,繼承殷實家業,生性風流多情。蘇釅的生母叫劉筱嵐,只是小城一個古老的小鎮裡教書匠的女兒,因絕代的美貌被偶經此地的蘇良展看中。她不具備嫁入蘇家的資本,所以只能淪爲見不得光的外室,在沒有名分的境況下,生下了蘇釅。
劉筱嵐自小身體孱弱,產子三個月就病逝了。這個柔弱的江南女子看着襁褓中的幼兒,帶着無限悲慼與不捨離開人世。她的死冥冥之中扣住了某種因果,讓這個自小就喪失了母親的孩子,也失去了一個孩童該享有的溫暖和幸福。
劉筱嵐死後,蘇良展只把與她的這段情感當做前塵往事,很快就忘了這個昔日令他一見驚豔的女子。半年後,爲了家族利益,與門當戶對的甄家女兒走入婚姻殿堂。
五歲之前,蘇釅是跟傭人曹媽一起生活的。他小小的心裡對母親的印象,都是來自曹媽的描述:母親是小巧的,有傾城之姿的容顏,好似風一吹便可以把她從這個世界上吹走。那時候他還不懂榮辱,不知冷暖。六歲那年,父親將他帶回小城蘇家大宅,與嫡母甄湘共同生活。
深宅大院,朱漆髹的門,豪華廳堂,雕花古窗,一條通往富貴的蘇家巷,裡面卻關住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這個富貴的家族帶給他的只有歧視和折磨,讓他幼小的心靈飽嘗人間心酸。現實的冷酷無情就是一把利劍,削去你所有的自尊與驕傲,傷得你體無完膚,無以復加。
甄湘的刻薄狠毒,令他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災難。那個大宅裡的一切都讓他深惡痛絕。
直至多年後,每當寂靜無聲時,輕輕碰觸童年這道已結痂的傷口,還是會疼痛,甚至血肉模糊。這就是印記,雕刻着一段屈辱和悲傷的往事。
也許是老天看不得蘇家太過得意,在蘇釅成年的那年,父親蘇展良因爲一次鉅額投資失敗,導致公司資金流動不通,被迫終止了與一家大公司剛有眉目的合作,撤離了當時正如日中天的地產業。
此後,那個小城裡鼎盛了一時的望族,漸漸走向衰亡。所謂盛極必衰,水滿則溢,就是蘇家的寫照。
一次偶然的西山之行,他來到湘潭寺,是悠遠的鐘聲將他召喚。
“明日初一,便是蘇施主落髮之日。”話罷,彥艏起身再次衝蘇釅合掌一禮,唸了聲佛號,轉身離開禪房,往不遠處緊閉門扉的廂房而去。
他剛推門進去,“彥艏,我很滿意,我之後的身體。”
彥艏輕笑,徑自尋了位置坐下,微挑了眉峰看說話之人,調侃道:“斐然,我從未問過你,換一個身體重活一次,可是覺新奇之處頗多?”
“……”閻初默然。
劉大神笑的雲淡風輕,擡起屬於閻初的左手,好似在端詳那一根根修長勻稱的手指,聲音是一貫的溫雅:“新奇自是有的,但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若你想知曉,憑你的本事,要自己親自體會一把,想必也是易事。”
對於劉大神的回敬,彥艏不置可否,視線盯住他問:“你來時,殊曼可有說什麼?”
彥艏問的是劉斐然,並未將閻初算在內,他話雖未言明,但話裡的隱在之意,已經不言而喻。殊曼身邊的幾個男人,這些年表面看似和睦,但他們一直以來的敵對暗鬥從未停止。
殊曼的涼薄自私一如既往,她的生命裡註定不會只有一個男人。她愛身邊這些男人嗎?自是愛的,可愛也有分量的。若愛有一斤的重量,那麼殊曼給予劉斐然的,就有半斤之多。其他幾個男人加起來,也才一兩,其他的,殊曼都給予了三個孩子。
即使如此,又能如何?
他們生命裡全部的愛,都給了這個女人。她涼薄也好,自私也罷,他們心甘情願。
在彥艏話落的那刻,劉斐然清楚的感覺到來自閻初靈魂狠狠地抽痛,但被他選擇性忽略,他笑着重複殊曼的話:“斐然,你要與彥艏一起回來。”
彥艏眉目清揚,笑問,“閻初呢?”
“我自是要回去的!”閻初聲音平淡,盯住彥艏的眼神卻冷了下來,“我知曉自己能留在殊曼身邊,是與斐然共用了身體。可那又如何?我是閻焱和劉暢血脈相連的父親,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彥艏並未理會閻初,脣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看着閻初,開口卻是:“斐然,你怎麼說?”
劉斐然輕笑,點了根菸漫不經心地啜吸一口,隔着吐出的稀薄煙霧與彥艏對視,不答反問:“彥艏,你愛如今的殊曼,還是昔日的殊曼?”
彥艏淺笑的眼底漫上諷刺,聲音也冷了下來:“劉斐然,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發現,殊曼一直是那個殊曼,從未變過!”
劉斐然夾煙的手僵在半空,他怎會沒發現?!
閻初的心咯噔一下,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笑眼諷刺的彥艏,“什麼意思?”
“呵……什麼意思?”彥艏呢喃重複,眼裡的諷刺退卻,被強烈的痛意代替,“殊曼一直以爲,她內心分裂出的另一個自己,自她昏迷清醒後便消失了。怎麼可能會消失,只是當初被我催眠封印了而已。我知曉,另一個她即將要醒來了,就在不久的將來。”
“醒來後會如何?”閻初的聲音都在顫抖。
“會瘋狂的折磨殊曼,直到她死去,殊曼也死去……”
“李卿他們知道嗎?”閻初追問。
彥艏搖頭。
屋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僵持的窒息。
殊曼心裡住着一隻會微笑的魔鬼,她就像一個身在地獄深處被冰凍的囚徒,是罪孽的化身;她渴望溫暖,嚮往一切感情,強烈的刺激,永無止境,貪婪的向殊曼索取。
“沒有辦法嗎?”閻初低聲自語,眼睛凝視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方向,聲音有種壓制着的情緒。
彥艏沉默,劉斐然亦然。
此刻,這三個男人腦中,是那張銘刻進他們靈魂的臉龐,微笑時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轉時似惡魔誘惑,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睛,就像這明豔的火光,帶着灼人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