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叫, 卻叫不出來,喉頭一陣冰冷,難以發聲。假使她可以暈過去的話,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暈過去。然而她沒有, 她只是軟軟地倒在地上, 倚在窗臺下, 使出全身力氣喊道:“文墨!”
文墨一向淺眠, 忙不迭地進來:“婕妤,怎麼了?”
玉言的脣在發抖,手也在發抖, 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頭頂的窗格,“那裡……”
文墨瞧了一眼, 疑惑道:“什麼也沒有啊!”
的確, 再看時, 什麼鬼面,什麼人影, 都統統消失不見了。只有在狂風中搖撼的枯木颯颯作響,伴隨着瀟瀟的雨聲,在黑夜裡聲聲入耳。
也許是她看錯了,的確,溫飛衡都死了那麼久了, 怎麼可能還會出現。他的屍體也是實實在在、當初看着安葬的, 斷不可能活轉過來。
不過, 也許他成了鬼呢?這念頭甫一閃過, 玉言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 不,不可能, 這世上絕沒有鬼怪,絕對沒有,不過,連重生這種事都能發生,又怎能否定鬼神的存在?
文墨瞧她臉色發白,不禁問道:“小姐,你究竟怎麼了?”
玉言向她擺了擺手,“我沒事,你且去睡吧,我也該睡了。”她搖搖擺擺地走到牀前,徑自躺下,和被而臥。
文墨見她不欲多說,只好默默地退出去,心底的疑惑卻不曾稍減。
她以爲自己或者情緒太緊張了——都怪胡弈秋的那番話。但,這不過是第一夜,往後這幻象依舊時常出現,有時候在夜半傳來嗚嗚的怪叫,有時候在拐角瞥見漆黑的人影,它出現得太頻繁了,以至於玉言分不清是幻象還是現實。
三日後是一個朗朗晴天,皇后遍邀宮中嬪妃於宮中賞花。玉言本不欲湊這份熱鬧,但因古夢雪這幾日身子不適,連請安都免了,難得今日如此雅興,總得捧一捧她的場。
古夢雪對她似乎很關切,“金婕妤,你臉色怎麼如此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玉言勉強笑道:“多謝皇后娘娘掛懷,臣妾只是昨晚睡得不是很好,所以顯出些疲態,其實無妨。”
此言一出,樑慕雲立刻陰陽怪氣地瞅了她一眼,古幼薇更是嬌笑道:“陛下這幾日忙於政事,往玉茗殿去得少了,難怪金婕妤睡不好呢!”
古夢雪忙裡偷閒看她一眼,古幼薇撇了撇嘴,只得噤聲。玉言忙拿別的話題岔開。
衆人陪了一會子,古夢雪便笑道:“各位妹妹別拘着了,請自行賞玩吧,別辜負了這御花園中的大好風光。”
衆妃於是各自散開,因靜宜着了些風寒,沒有過來,除她之外,餘者諸妃少有與玉言處的好的,玉言只得踽踽獨行。
她沿着一叢木槿花且行且駐,漫無目的地賞玩着,豈料一人匆匆自後頭趕來,原來是胡昭儀。
她嬌喘細細,香汗微微:“金姐姐好快的腳程,叫妹妹好容易趕上。”
並沒人叫她過來。玉言微笑道:“昭儀怎麼來了?”
胡弈秋向花海深處努了努嘴,“你瞧她們一個個成雙捉對的,單咱們倆形單影隻,像什麼樣子?所以我就找姐姐作伴來了。”
她巧笑嫣然,“也不知爲何,雖與姐姐沒見上幾面,總覺得親近,大約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說得好聽,玉言可不相信什麼天生的緣分,更何況她之前關於溫飛衡的一番話,令玉言疑心頗深,總之,誓難完全相信眼前這個女人。
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的態度這樣和善,玉言也只好笑顏相對。
兩人一壁走一壁絮絮談着,胡弈秋道:“眼下雖未至盛夏,日頭也漸漸毒起來,皇后的病纔好,就把我們拉來受罪了。”
玉言笑道:“這話也只有你敢說。”
“我是什麼也不怕的,”胡弈秋開玩笑般的道,“不過也只有對着姐姐,我纔敢這樣放心大膽——至少姐姐不會把我這話傳出去。”
玉言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好像不喜歡這樣的大晴天。”
“不錯,”胡弈秋坦然道,“我最喜歡綿綿的陰雨天,見到一點日光都難受。”
“你這人真個古怪。”玉言無奈地笑笑。
“我出生的時候,有看相的道人算了一卦,說我命格至陰,懼怕陽剛之氣,大約正是這個原因吧。”胡弈秋湊在她耳邊,悄悄道:“不瞞姐姐,那道人真有幾分神通,他還說,我能見到常人所不能見之物,譬如說,鬼物。”
玉言悚然一驚,勉強道:“那你真見到了嗎?”
“自然是真的,而且,幾乎可以說隨時隨地。”胡弈秋素手一揚,目光陰冷地指向那一叢木槿後,“你看,那裡就站着一個遊魂。”
玉言情不自禁地沿着她的目光望去,這下可把她驚着了,只見那裡果然立着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穿着一身素樸的藍衣裳。日色頗濃,他的身形卻很淡,淡到不像個活人。
那人緩緩轉過頭來,依然是那張猙獰可怖的面孔,他甚至咧開嘴笑了一下,孰料只會更加深詭異感。
玉言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險些栽到地上,胡弈秋忙攙住她:“你沒事吧?”
玉言站穩了再看,卻什麼也沒有,她揉了揉眼睛,還是隻有那一捧花樹,哪有什麼人形。
胡弈秋在她耳邊低低地道:“姐姐是否見到了死去的故人?”見玉言驚疑不定地望着她,她又恍若沒事人般地笑道:“我開玩笑的,姐姐別放在心上。”
適逢文墨折了一大抱花兒過來,胡弈秋便將玉言交託給她:“你家主子彷彿受了些暑氣,不如先帶她回去歇息吧。”
玉言看着她緩步離去,胡弈秋纖弱的背影也像一個寂寂的遊魂,儘管明知道她是個活人,可就是能給人這種陰厲的感覺,真是怪事。
晚間寧澄江卻過來了,大出玉言意料之外,她下意識地瞪了文墨一眼。文墨攤開兩隻手,嬉笑着跑出去。寧澄江便笑道:“你別怪她,若非她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你這幾日都睡不安寢。”
一面打量着玉言的面部,“你果然憔悴了不少。”
玉言支吾着拿胡弈秋的話來答,“大約受了些暑氣罷。”
“你少誑我,哪裡就熱到那份上了?”寧澄江嗔怪道,“文墨都跟我說了,你這些日子總是心神不定、恍恍惚惚的,跟見了鬼一樣。”
他拉起玉言的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有什麼事我不能替你分擔呢?”
寧澄江的目光是溫柔而堅定的,玉言彷彿從中汲得些力量,她猶豫道:“其實……我見到他了……”
“誰?”寧澄江猶未反應過來。
玉言躊躇着,終於將那個名字說出來,“溫飛衡。”一出口,她覺得整個人彷彿都鬆快了一大截,這件事一直積鬱在她心底,如今才找到一個傾訴的對象。
寧澄江彷彿也唬了一跳,他斷然道:“這不可能,那個人早死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已經死了,”玉言的一字一句彷彿艱難地從齒縫裡迸出來,“可我的確見到他,千真萬確。”
她將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講出來,並道:“你想,他會不會想找我們報仇……”
“報什麼仇?他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寧澄江嗤道,他這人彷彿什麼也不害怕。
他將玉言摟在懷裡,柔聲勸道:“你放心吧,這些沒影兒的事信它做什麼,別胡思亂想了。這世上根本不會有鬼怪,即便真有,那鬼也不敢在大白天出來。”這一語彷彿提醒了他,“另外,我也會派人去查一查,看是否有人裝神弄鬼。這幾日我會在這裡陪着你,你呢,就將那些無稽之談放下,安心休養,別把自己的身子做弄壞了。”
玉言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乖乖點了點頭。
寧澄江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輕笑道:“說來你素日不是這樣膽怯的人,怎麼如今疑神疑鬼起來?”
玉言心中一震,的確,有道是疑心是暗鬼,可就憑胡弈秋的三言兩語就能讓她恍惚至此嗎?其中莫非還有什麼玄機?
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桌上的茶具,她陡然憶起來,自己原是在胡弈秋那兒飲過茶的,而種種異象正出現在那之後。
之後的幾天寧澄江果然夜夜留宿在玉茗殿,天子之氣或許真能鎮壓邪物,至少玉言再沒看到此等怪事,她開始覺得之前種種大概真是自己眼花了。寧澄□□出的人手未曾調查出什麼,至於玉言,她雖然懷疑胡弈秋在之前那杯茶水中做了手腳,卻沒有證據,況兼時隔多日,要查也無從查起,只能暗中提防。
寧澄江雖然願意爲玉言犧牲,玉言卻不肯讓他犧牲。這幾日政事格外忙碌,玉茗殿地處偏遠,往來費時頗多,玉言不願讓他勞神,因此數日之後,便勒令他不必過來,寧願一人獨宿。
寧澄江坳不過她,只能依從。
但,也就是這一晚,玉言重新見到那個不散的陰魂,這回兩個人——或者說一人一鬼——真正地面對面,展開一場生與死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