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不由分說, 被他牽着往回走。她本來打算去靜宜宮裡的,現下也只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
身後的太監宮女們識得眼色,都遠遠地跟着, 刻意保持一段距離, 方便主子們說話。寧澄江緊握着她的手, 雖然沒有看她, 那輕細而堅定的語聲卻直直地傳入玉言耳裡, 像一股有生命的風,“朕知道你不願生出事端,可朕更不願你委屈自己, 甘心受他人的欺侮。”
“我……”玉言試圖說服他。
寧澄江筆直地面向她,將她的手抓得更緊,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可我不希望你爲了我而委曲求全。我答應過你要保護你, 所以也請你安心接受我的保護,好麼?”
他的語氣盡管是誠懇而熱情的, 態度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專-制。玉言不禁笑起來,貝齒微露:“好。”
經過御花園的東北角,可巧見到大太監劉全正在責罰一個宮人,旁邊亦有一羣宮女看着,神情恭敬而畏懼。那犯錯的宮人——姑且當她是犯錯——年齡約許比旁人都大, 看着總有二十好幾, 卻還被這樣踐辱, 看着着實可憐。
因劉全在皇后宮中當差, 玉言本不欲管這樣的閒事, 仔細一瞧,那宮人的身形卻有幾分眼熟, 不覺上前一步:“劉公公,她犯了什麼事,你這樣罵她?”
“娘娘有所不知,這個新來的宮女忒不懂規矩,連一盆花兒也砸了,奴才氣急了,才教訓了她兩句。”劉全身邊果然有一個打碎了的花盆,花兒也散落了一地,大約是預備給皇后送去的。
玉言也不好說什麼,那宮女雖垂着頭,仍能清晰地看到臉上五個鮮紅的指印,終是不忍,回頭向劉全道:“你下手也太重了。”一面走上前去,想看看那宮女傷得如何。
那宮女擡起頭來,卻是一副故人的形容,玉言驚呼出聲,“文墨!”
文墨同樣驚訝,且喜且泣:“小姐……”
立時有一小太監叱道:“大膽!這是金美人。”
文墨醒過神來,忙重新跪下行禮:“見過金美人。”
此處不便說話,玉言向劉全道:“劉公公,容許本宮冒昧地討個情,既然此名宮女侍奉不當,不如撥去我宮裡吧,正好我那裡短一個人使。”
劉全想說些什麼,一眼瞥見寧澄江冷冷地望着他,嚇得一腔話都縮進肚子裡,忙道:“行,行,美人只管請。”
一行人回到玉茗殿,文墨立刻乖覺地給寧澄江行禮,“奴婢文墨向陛下請安,恭祝陛下榮登大寶,福壽萬年。”
玉言便向他道:“陛下請先去忙吧,恕臣妾有事在身,不能暫陪了。”
寧澄江知道她們久別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因笑道:“怎麼,朕纔來,你就要趕朕走?”
當着人,玉言不免有點窘。寧澄江體諒她心思敏感,朗聲道:“罷了,朕晚間再過來,”一面低低地在玉言耳畔說:“誰叫朕寵你呢?”
玉言的耳朵紅了一路,等那一羣人去後,她方將文墨拉到內殿,硬要她坐下說話。
文墨看着她,又是兩行淚下來,玉言嗔道:“好端端的見個面,怎麼又哭起來了?”
“我是高興,是高興。”文墨一壁拭淚,一壁笑道:“看到小姐如今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麼你呢,你這些年過得怎樣?”玉言關切地問道。
文墨的神色暗下來,她勉強一笑,想拿話支吾過去,玉言卻固執地道:“咱倆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連我也要瞞着嗎?”
文墨的淚終於洶涌而下,她抽抽噎噎地道:“不瞞……小姐說,三年前離開溫府後,我便回到家中,雖然屢有摩擦,也還將就過得去,後來也由家人指派,許了一門親事。”
“那你怎麼又進宮了呢?”
“那家子格外勢力,因我過門兩年未能有所生育,索性一封休書將我趕出來,我無處可去,連家也回不得,因聽說小姐你入宮爲妃,想着怎麼也見上一面,所以進宮當了宮女,沒想到果然撞見了你……”
她三言兩語說完的故事,其中必然隱含着無數的苦痛與折磨,玉言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只能緊握住她的手,道:“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
文墨拭了一把淚,強笑道:“是啊,苦日子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的。”她看着玉言笑道:“我看得出來,陛下真的對你很好,和從前一樣好。”
從前……從前是什麼樣,玉言已不願去想,她笑道:“總之,現在你來了,我也好多個膀臂,正愁宮裡沒個可心的人,只看你願不願意留在我這裡了。”
文墨自然是願意的,她根本已無處可去。
文墨到底是與她自小相處的,彼此熟習,哪怕對宮裡的規矩生疏些,學起來也很快,論起忠誠來,自然也比宮裡指派的人可靠。靜宜亦曾來看過,衆人敘起前事,又是唏噓,又是歡喜。
如此,時日也便漸漸過去,玉言本以爲終將相安無事,直到這一晚,急切的叩門聲將她和寧澄江從睡夢中驚醒。
寧澄江模模糊糊地掀起帳簾,“誰呀?”
文墨上來稟報,“是御前的德忠公公,”她遲疑了一下,“彷彿有什麼要緊的事。”
玉言知道寧澄江是沒心思睡下去的,索性爲他披上衣裳,婉聲道:“德忠不是不分輕重的人,不會無故打擾陛下休息,陛下過去看看吧。”
寧澄江盯着她看了半晌,終究無奈地起身,“那我去去就回。”
他沒能說到做到,寧澄江回來時天色已大亮了,玉言也已然起來梳洗,還命小廚房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早膳,準備兩人一同享用。
寧澄江眼下有兩塊青黑的印記,大約是一夜沒睡好的緣故,臉色倒不像預期的那樣凝重,反而隱約帶着一絲如釋重負。玉言便知道不用擔心,她笑問道:“究竟是何事?”
寧澄江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實話,“還不是六哥,朕將他們一家子禁足在府中,原以爲他能安分點,誰知道他仍未能甘心,竟暗中勾結舊部,意圖再度謀反,還好探子密報,及時將消息傳遞出來,才使其功虧一簣。”
玉言道:“雍王野心勃勃,留着終究是個禍患,陛下預備怎麼處置他?”
“朕細想過,京中是不能容他住下去了,所以朕已經決定,廢除他親王之位,降爲庶民,遠放西北,即刻就啓程。”
寧澄江留取他一條性命,是顧念手足之情也好,博取寬厚之名也罷,玉言都懶得理會,她只笑了笑,表示贊同。
以叛亂之名而獲此下場,已是寬容之至,但,那遭貶的人仍是不滿足的,不止是雍王,還有他府中的一干家人,譬如他的王妃——金玉璃。寧澄江字斟句酌地道:“雍王妃似乎很想見你一面。”
他看看玉言神色凝然,忙道:“其實不見也罷,她一向與你不和,未必安着什麼好心。”
“見,當然要見。”玉言慢慢微笑起來,“她終究是我的親姊姊,她都要走了,我當然得好好送一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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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兩人終於還是坐在一起,隔着一張方方正正的桌子,隔着茶水製造出的熱騰騰的煙幕,進行這難得的會晤。玉言預感這會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們是天生的姐妹,亦是天生的仇敵,從最初就不曾有過融洽的相處,只有對彼此的恨意和敵視。奇怪的是,儘管盛極而衰,金玉璃反而比從前顯得寬厚。她的確憔悴了不少——經歷這樣的變故,不憔悴是不可能的,或許她太過疲倦,已經失去了鬥爭的慾望。
“聽說你正得寵,怎麼住在這樣偏僻的宮殿裡,這地方也太簡陋了些。”金玉璃皺着眉,以一種不信任的態度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只要得寵,地方再遠,陛下也會願意來的,至於佈置簡陋嘛,是我自己不願意的緣故。”玉言坦然笑着,在金玉璃看來自然又是自鳴得意的神氣,難免妒恨,她終究忍不住道:“說來也不過是做妾,哪怕是再得寵,也不過是寵妃,永遠沒有登臨鳳座的機會。”
“做妾又如何,天底下有幾個正妻是得寵的,姐姐做了這些年的王妃,還沒意會過來嗎?至於登臨鳳座這樣的話,姐姐還是別提起的好,不然叫人誤會了,還以爲你挑撥離間,攛掇我謀取後位呢!”
總是如此,總是針鋒相對,玉璃每每挑起爭端,口才偏不如人,總是被人壓倒。玉言又重重地將了她一軍,金玉璃受了這一擊,彷彿胸口劇痛難言,她的手攥在衣襟上,隱忍良久,最終勉強一笑:“你說得對,我本不該說這些話的,輸了就是輸了,不止我輸了,連我的男人也輸了,我早已失去和你競爭的可能。”
玉言懷疑地看着她,這還是那個驍勇好鬥的金玉璃嗎?要不是寧澄江早有防範,事先命人搜檢過她身上,確保沒有攜帶利器,玉言真會覺得她有什麼圖謀。
玉璃虛弱地笑起來,“我知道你從未把我看做姐姐,我也從未把你當做妹妹,可是我今天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也說不上和解,我就是想最後見你一面,因爲我就要走了,永永遠遠地離開……”
玉言本來未曾細想這句話的深意,直到她看到玉璃嘴邊有鮮紅的液體滲下——那是血。她不覺愕然,“你怎麼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玉璃的身子晃了兩晃,她忙用手掩住,於是更多的血從她指縫裡涌出。
玉言再也坐不住了,她不得不走上前去,關切地彎下腰,“究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