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少在我面前裝可憐,我還得去跟皇后請安呢!快讓開,別耽擱了我。”
寧澄江看了一下窗外澄明的天色, 嬉笑道:“反正差不多也晚了, 不如陪我多睡一會兒。你看, 朕的早朝也延誤了, 我怎麼不着急?”
“你是君上, 朝臣們是屬下,他們便多等一刻,也不敢怪你。”玉言白了他一眼, “我卻不同,宮裡這麼多雙眼睛盯着, 稍稍遲一點, 只怕個個都會以爲我恃寵生嬌呢!我可不敢觸怒皇后。”
“你便這樣畏懼她?”
“不是畏懼, 是敬重。皇后娘娘出身名門,她父親亦是我朝的肱骨之臣, 不僅我要顧着皇后娘娘的體面,陛下您更要顧着。”
道理都很明白,只是寧澄江初嘗得滋味,卻不肯輕易放過她。兩人又膩歪了一陣,玉言好說歹說, 好容易才勸動他上朝, 自己也匆匆拾掇了, 趕來皇后殿裡。
哪怕她緊趕慢趕, 仍是遲了一點, 她本來有些惴惴,豈料這回卻沒人怪罪, 衆人都向她投來高深莫測的目光,卻不置一詞。
玉言鎮定地請了安,徑自到自己位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們敘着閒話,直覺殿中氣氛詭異。
還是古幼薇最先開口,她輕輕搖着一把纏金折骨扇,“金才人真是好本事,纔來了幾天,就把皇上的魂兒勾去了,昨兒皇上在你那兒歇得可好?”
玉言正容一肅,“嬪妾愚鈍,卻也知道既爲宮妃、便當盡心伺候皇上的道理,嬪妾不敢懈怠。至於伺候得好不好,娘娘不如去瞧瞧皇上的臉色,便知究竟。”
古幼薇淺淺笑着,“不必了,金才人美豔多姿,長袖善舞,自然有法子將皇上哄得服服帖帖的。今後有你代勞,咱們後宮的姐妹都可以省不少力了。”
她這話無疑說出了大多數人的心聲,玉言察覺到周圍投來的怨憤的目光,不露聲色道:“陛下雨露均沾,自然不肯冷落一人,麗妃娘娘此言,是覺得陛下偏寵一人,有昏君之行徑嗎?”
“你……”古幼薇惱怒,還欲抗辯,高踞在鳳座上的古夢雪卻開口了,“麗妃,你的話太多了,有這功夫逞口舌之快,不如好好鑽研一下如何博得陛下的歡心!”
那上面雖然是她的姐姐,卻終究是皇后。古幼薇訕訕地道:“是,臣妾失言,請皇后莫要見怪。”
古夢雪方纔雖然是對她說,言語中卻頗有提點旁人的意思,玉言心中一凜,也不再多說。
一時散會後,古夢雪獨獨道:“金才人,你留一下。”
玉言只好暫且留下,心下卻泛起嘀咕:她與古夢雪並非熟稔,究竟有什麼心腹之語好講的呢?
她跟着古夢雪進到內殿,古夢雪卻很和氣地請她坐下,還命人泡了茶來,態度十分友好。須臾,她屏退諸人,便是要傾心敘談的意思。
倘若古夢雪疾言厲色,橫眉怒目,玉言反而會覺得容易應對。可是她這樣和煦,玉言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了,她囁喏着道:“娘娘……”
古夢雪慢慢啜飲着一口茶,姿態嫺雅,“你不必害怕,我找你來,不是爲了震懾你,只是想更多地瞭解你,瞭解陛下所傾心的究竟是怎樣一位女子?”她將茶杯放下,親切地支起手肘,“咱們曾見過面,不是麼?”
原來是個響快人,玉言最欣賞這樣直爽的性子,也便落落大方道:“原來娘娘還記得。”
“最開始是在溫老夫人的壽宴上,我們一羣小姐圍着說話——你大姐亦在其中,卻將你冷落在一旁,你似乎毫不介意,眼裡既沒有羨慕,也沒有不甘,那時我就覺得你這人不同凡響。”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玉言自己都有些記憶模糊,想不到古夢雪還記得這樣清楚,她試圖說些什麼,古夢雪卻伸手製止她,自顧自說下去:“再後來是在容王舉辦的宴會上,我們仍舊沒有說話,但你看到了我的眼睛,我也看到了你的。然後,容王就走到你身邊去了,你們在一邊密密交談,我沒有仔細留意,可是我知道,我已經失去先機了。”
那時她站在一棵花樹下,遺世獨立,玉言以爲那是不屑一顧的傲然,原來她什麼都瞧在眼裡,她比誰都看得清楚,看得通透。
玉言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彷彿自己無意間闖進了一個陌生人的生活,將裡頭攪得腥風血雨,自己卻渾不自知。她抱歉地笑笑:“娘娘……”
“你不必覺得過意不去,你並沒有對不起誰,我也並沒有妒忌你——不,也許是有一點妒忌,”古夢雪赧然一笑,“但,輸了就是輸了,或者說,我一開始就不具備和你較量的機會。我沒有怨恨誰,是我自己一意孤行選了這條路——我本來可以有別的選擇,但如今既已踏上這條路,我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玉言在她眼底發現濃重的哀愁,原來她也有這許多不得已,這萬人之母的皇后未必當得快活。
古夢雪淡淡道:“之桓曾經告訴我你們的事,也曾勸說過我放棄當時的容王,我沒有聽他的,我以爲自己定可以用一顆真心打動一個不愛我的人,現在才知道是我錯了,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中間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所以我也飽嘗了孤寂的懲罰。”
她話裡彷彿有些別的意思,玉言試探着道:“您是指……”
“沒錯,這一年多來,他從未踏足我的寢殿,除了新婚那一晚,可是就連那一晚,他也只是喝得沉沉大醉,臥在榻上,依然沒有碰我。在外人看來如何風光,誰會想到裡頭是這個樣子!”
她赤-裸裸地將自己的尷尬處境剝露於人前,玉言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古夢雪彷彿有些口乾舌燥,喝了一口茶,繼續道:“可是我不怪他,他對我已經夠好了,人前人後都給予我足夠的尊重,更不肯薄待我——可是也不肯愛我。哪怕如今我成了皇后,也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后,徒有其表而已。”
“那娘娘希望我做些什麼呢?”玉言道。事到如今,她很難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古夢雪跟她說這些掏心掏肺的話,想來一定有她的目的在裡頭。
“你什麼也不必做,”古夢雪拉着她的手,急切道:“我也不需要你因爲可憐我,強行將陛下拖到我這裡,我不要這樣的施捨!我只要,我只要——”她彷彿喉嚨給什麼哽住了,好容易才接着說下去,“我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待他,因爲他是這樣全心全意愛你!”
她臉上泛起一絲苦笑,“於我而言,我只要可以時常看到他、知道他安好就可以了。而你,你卻是使他快樂的根源,我希望他一輩子快樂下去,這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明白嗎?”她祈求般地望着玉言的眼睛。
及至從鳳儀宮出來,玉言仍在默默出神,她本來以爲古夢雪是想敲打她一番,誰知道卻是這個意思,倒大出她意料之外。也許古夢雪對於寧澄江的愛,比她想象中更深,也許比她自己還深一點,她忽然起了這麼個惶惑的念頭。
靜宜忽然從旁邊跳出來,“嘿,你在想什麼呢?”
玉言給她唬了一跳,拍着胸脯道:“做什麼呢,你這小妮子淨會嚇人!”
“誰讓你膽子太小!”靜宜嘻嘻笑着,見玉言愁眉緊鎖,不免擔心道:“怎麼了,皇后難爲你了嗎?”
“倒不是……我本來以爲她是個謫仙,現在才曉得她不過是凡人,唉……”她嘆着。
這話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靜宜不解:“什麼意思?”
玉言醒過神來,匆匆道:“沒什麼……對了,我規矩雖然學得差不多了,還有些地方不懂得,還得你教一教我。”
兩人一徑往靜和宮而去,豈料迎面跟樑慕雲相碰,她彷彿是專程侯在這裡的。玉言只得給她行禮:“佳妃娘娘萬安。”
樑慕雲款款走到玉言身前,居高臨下道:“怎麼,被皇后訓斥了吧?”
她哪裡知道首尾,玉言並不畏懼,凝然道:“娘娘會錯意了,皇后娘娘只是教導臣妾如何侍奉聖上,並非娘娘所言的訓斥。”
樑慕雲嘲諷地撇了撇嘴,“說得這樣好聽,還不敢承認,以爲自己的臉面值多少錢呢?你如今僥倖入宮已是三生有幸,哪怕能狐媚皇上一時,別以爲能狐媚一世!且看你這福氣何時到頭呢!也不瞧瞧自個兒,二十老女了,還好意思腆着臉爭寵,真不知羞!”她嫌惡地皺了皺鼻子。
這是存心來找茬呢,靜宜輕笑道:“原來二十歲就算老女了?倘若妹妹我沒記錯的話,樑姐姐您比金才人還大上一歲呢,豈不成老太婆了?您不照樣腆着一張老臉爭寵嗎?”
她這話說得俏皮,衆宮婢不禁掩口而笑。樑慕雲越發惱了,好不容易抑制住勃發的怒氣,她忽然想起一事,冷着臉道:“難怪惠妃總是幫着金才人說話,想來必是淵源深厚的緣故,也是麼,姑嫂倆總是感情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