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兒,這個真是........。”何母被何錚搶白一句,嘆口氣,還想繼續說服,話一出口,就被旁邊的糟老頭子擡手打斷:“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換個地方再聊。”
“你誰啊,你說換就換。你知不知道我朋友給我媽交了半年的住院費,纔剛住了不到三個月呢。”何錚白老頭一眼,越看他越不舒服。
病房門被推開,院長在幾名院領導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一張老臉笑成菊花,伸出胖手同糟老頭子重重一握,一招手,有秘書遞過來一個鼓鼓的信封:“劉老,費用已經結算清楚了,這是多餘的住院費,請您收好。”
“彎刀,放開他吧。”劉北平跟院長寒暄幾句,扭頭對手下大塊頭吩咐道。被放開的何錚站在那鬆緩輕揉一下手脖子,手中一輕,書包拉鍊被拉開,劉北平手裡厚厚的信封塞了進去。
何母被隨行人員先行背了下去,劉北平帶着發呆的何錚出病房門,一路上回答着記者們的提問,慈祥可親。何錚側頭瞅了瞅自己這個便宜老爸,身處一片閃光燈中的自己恍如做了個不真實的夢。
下樓進車,一開始咒罵自己的司機恭敬的開了車門,口中少爺少爺的,叫着甭提多親切。見何錚瞅了自己一眼,嚇的趕忙低下頭,那唯唯諾諾、前倨後恭的神態讓坐進豪車的何錚心裡五味雜陳。
車隊駛進市立醫院,醫院的領導們列隊在病房樓門口歡迎。活了十多年,何錚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尤其當那些大叔級別的領導們衝他微笑點頭時,那感覺真的無法形容。
何母被安置進特護病房,與伍學長的病房只有一牆之隔。劉北平同院長握手言別後伸手去拉侷促在那的何錚,何錚想要躲閃,卻被彎刀朝前一推,右手被劉北平握住,頓感粗糙溫暖。發愣間人已經被帶進病房內,身後門被掩上,人高馬大的彎刀叉手堵在門外站崗。
劉北平同何母侃侃而談,從十年前一直聊到現在,回首往事種種,兩個人不勝唏噓。何母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噎噎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委屈。
何錚靜立在那,聽劉北平講以往的故事,一件件,一樁樁,從他嘴裡講出來都帶着一股子辛酸曲折,不由得人不心生同情,潛移默化間將兩個人的心拉近了一點。
劉北平祖籍芝水市學府道,書香門第世家。他的父母都是民主人士,爲新中國成立後芝水市的建設出過不少力。在當地算得上是名門望族。
不過人有旦夕禍福,六幾年的時候因爲他們聽從**的號召,給執政黨建言獻策,書寫了洋洋幾萬字的文章,還公然發表在報刊電臺,惹怒了當時的主政者,通過一些莫須有的高帽子將他們抓捕入獄。
也就是在那時候,正在讀高中的劉北平被戴高帽子游街,吃了幾頓爛菜葉子和臭雞蛋後加塞進下鄉的汽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
下鄉近十年,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三十郎當歲的劉北平才被平反回市。學府道的家物是人非,他的雙親也早就扛不住折磨,撒手人寰。
將宅子變賣了兩百塊錢後,劉北平就揣着這唯一的家當和陳校長的推薦信進了芝水二中,因爲急於求成加上英語底子薄,第一年拼了老命也沒考上。正當他心灰意冷,登上五層樓的樓頂準備結束生命時,被同樣高考落榜,上樓頂收夏被的何秀說服了他,讓他放棄了輕生的念頭,決心從頭再來。
從那之後,劉北平託關係送禮,總算再次拿到芝水二中的復讀名額。生活窘迫的他時常受到何秀的接濟,一來二往,兩人漸生情愫。復讀一年後,劉北平考取北京師範專科學校,而何秀卻因爲臨場發揮時常,再次名落孫山。
1984年的夏天,年過三十的劉北平拿着錄取通知書和教育局獎勵的三百塊上門提親,何家大爲感動之餘,應允了兩人的親事,那一年洞房花燭時,何錚的母親剛滿二十週歲。
新婚半個月後,劉北平離開芝水,隻身前往北京求學。四年的專科學習生涯,兩人聚少離多,即使在寒暑假,劉北平也在北京做家教,逢年過節的時候,倒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用在了往返的火車和汽車上。
1987年冬,何秀懷胎七月,妊娠反應厲害,而劉北平則忙着趕畢業論文和留校任教的事情,根本脫不開身。次年初,嬰兒出生,遠在北京的劉北平打電話到醫院,給孩子取名**,希望他健健康康,長大後像個男子漢一樣錚錚鐵骨。
天有不測風雲,1989年初,正在一家老小忙着搬家進北京的時候,劉北平捲入了一場風波。一開始是電話打不通,到了後來學校直接說沒這個人,自此音訊全無。
警察開始頻繁登門,一系列的動作規定讓何家老小每日膽戰心驚。一年後,執意不改嫁的何秀被趕出家門,帶着幼小的孩子沿街討生活,一路來到芝水市郊的棉紡廠,這纔算定居下來。也就在那一年,何秀將**改名何錚,並對漸漸懂事的何錚說自己爹爹出門趕集被貨車撞死了。
十幾年寒暑,熬垮了何秀的身子。改革開放後,棉紡廠一日不如一日,最終倒閉關門。何秀拉扯着何錚走街串戶,幹起了小本營生,風裡來雨裡去,落下一身病根,前年因爲一場普通的流行感冒,再也沒能下牀,一直吃着低保和街坊救濟活到現在。
“苦了你們娘倆了,當年我是急急忙忙逃走的,根本沒敢着家。一路向南,一直跑到了臺灣纔算了事。這麼多年,我心裡一直存着一份歉疚,這次回來,就是要好好補償下你們的。撥開雲霧見青天,苦日子也該到頭了。”
劉北平老淚縱橫,讓一旁的何錚不禁動容。下意識的搜口袋遞過去一張紙巾,張嘴想說句什麼,卻發現大腦裡空空的,一點主見都沒。
“孩子改姓是我私下的主意,現在我們一家團聚了,等過幾天你就帶他去改回劉姓吧。這麼多年了,錚兒,你不怪罪爲娘吧。”何母一雙眼睛哭的紅腫,不過面色卻比往日要好,許久不見的笑容淺淺的掛在那,煞是好看。
何錚聞言搖搖頭,又點點頭,心裡亂成一鍋粥,腦子裡原有的信息被攪亂,讓他一時間手足無措。說聲學校裡還有事,急推門出去,匆匆逃走。
“這孩子......。”何母面露無奈。
“沒事,慢慢來,你先躺着,我去看看。”劉北平安撫她一句,推門而出。彎刀叉手站在那,向劉老鞠個躬。劉北平附耳耳語幾句,目送他疾步離開,出現在樓下正等公交的何錚身旁。
見何錚被彎刀塞進車裡,直到汽車駛向市中區商業街,這纔回轉身,重回病房坐下。望着何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你說好了,我知道像你這麼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孤單十年之久的。”何秀露出一個笑臉,似乎早預見了要發生的事。
“不瞞你說,那年同我一起跑的除了兩名學生,還有一位北大的女研究生。兩人背井離鄉,相濡以沫,慢慢的就生了感情,當時我派回大陸找你們的人說沒有見到你們,心裡以爲出了什麼不測,周遭變故,等了一年多依然音訊全無,然後我們就........。”劉北平說話的時候頭扭向別處,閃爍的目光沒有被何秀看到。
“沒事的,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只要你對錚兒好,我一切都無所謂的。不過這件事你先不要告訴他,緩一段時間,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說不遲。”何秀慈心善目,已然爲劉北平考慮周詳。
等何秀睡下了,劉北平推門下樓,坐在車裡等彎刀回信。不多時電話響起,當得知何錚是在芝水二中上學時,嘴角微微弧起。
“劉老,晚上龍三請您去看話劇,六點開始。”司機扭頭提醒道。
“通知龍三把露西也叫來,我們一起吃頓飯,撮合撮合他們兩個。”劉北平心情不錯,居然關心起了龍三的個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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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水二中,正在宿舍玩撲克的五個舍友口瞪目呆的望向門口,問推門的兄弟找哪位。
“不是吧,你們有近視的這麼厲害麼?我,何錚啊!”何錚一身名牌,穿着阿迪達斯的運動鞋踱步邁入,將書包丟到牀上,對着鏡子瞅了眼新做的頭髮,看來看去也覺得五百塊花的不值。
“何哥,彩票中獎了?”一小子端過一杯白開水,順帶掏出半包沂蒙山,順出一根給何錚。幾個人溜溜的圍過來,東瞅西扯的,跟發現新大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