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點羞怯的感覺,讓安寧不敢擡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昨夜,對她代表着什麼。
晨光曦微,就這樣並肩走在老舊的巷子裡,遠處隱約的人聲,卻沒有平常的喧譁,顯得如此的寧靜。香港,原來也有這樣清新的時刻,如同剛自朦朧睡意中醒來的少女還未上妝的臉,呈現出最真實的風貌。
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炫目霓虹,這裡彷彿不再是紙醉金迷的慾望都市。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心底那細細小小的微聲。那樣,一下一下鼓動着一種欲言還羞的歡喜的聲音。
悄悄擡起頭,瞄着他沒有多少歡喜之色的臉,下斂的眼瞼隱去他的眼神。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心裡隱隱有一些不是很舒服的感覺。
安寧加快了步伐,卻一不小心絆上堆在路邊的垃圾堆。眼看要跌倒,卻從旁橫過一隻手,半擁半抱,將她扶住。站直身,安寧含糊不清的道了一聲謝,正要向前走,手卻被他拉住。微微掙了下,卻沒有掙開。
古天勒拖着她的手,將她拉近,額頭輕輕抵着她的,“我剛纔就一直在想,要怎樣自然地牽你的手又不會被你笑……我想現在我已經知道了……”
低頭,看着被他牽住的手,安寧忍不住現出一絲淺笑,卻立刻又隱去那一抹笑意。
十指交叉,他的手掌,帶着那樣的暖,包住了她小了一圈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在親密地貼合。
一直一直,這樣牽着,即便在一間茶餐廳坐下,他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
一碟幹炒牛河,兩碗白粥,清粥小菜卻也讓人覺得異樣滿足。難怪會有部電影也叫《有情飲水飽》了。
都說女人戀愛時的智商等於零,可安寧卻仍敏感地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出那一抹憂色。或許,他這樣牽着她的手,也是要從中感受到可以讓他支撐下去的力量吧?
雖然知道這時候問那件事很煞風景,安寧卻還是開口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彷彿被她驚到,古天勒剛剛回過神似地望她,“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安寧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因她的注視而牽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下,雖然苦澀卻也有一絲釋然。“其實你說得很對,要圓一個謊就總是要撒更多的謊。
雪球越滾越大,可是到最後,被壓死的人卻總是自己……”
伸手握住他的手,安寧只是微笑着看着面前這個好像一夜之間變得更穩重更成熟的男人,笑而不語。
翻過手掌,捏了一下她的指尖,古天勒只是淡然道:“一會我就回公司見巴姐。”
點頭,安寧突然偏過頭,擡手把頸上的項鍊摘了下來,細細的白金鍊子,上面墜着一個小巧的墜子。攤在古天勒寬大的掌心,那片精美的四葉草更顯小巧,銀色的葉片上有着一圈馬蹄狀的白色斑紋。
手掌覆上他的手掌,安寧正色道:“這條四葉草項鍊,是之前在蘇黎買的。希望它能帶給你幸運。”
拈起那條鏈子,不用試,都知道有些太細了。古天勒看看也現出窘色的安寧,低頭偷笑。把鏈子在手腕上繞了兩圈,項鍊直接變手鍊。
望着安寧,眼中分明還有遲疑、惶惑與恐懼,卻仍鎮定地握了握安寧的手。“沒問題,我能應付過去。”
沒有追問,沒有說過多的安慰,安寧只是握着他的手,默默地凝望着他,直到他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開。
無論是誰,在面對未知的事物時,總是會害怕,會緊張,甚至本能的想要後退。或許,沒有人比安寧更明白古天勒現在的心情。那樣,帶着一種近似悲壯的心情去面對襲來的暴風雨。唯一堅定的,不過是決不放棄的信念。
不知道古天勒和巴姐究竟說了些什麼,當天打來電話時,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將會召開一次記者招待會,還會上最近公司新推出的一檔叫做《城市追擊》的節目。
在電話裡聽着他良久的沉默,安寧一時不知自己該如何安慰他。只能低低地喚着他的名字。
聽着電話那頭,那一聲輕喚,古天勒牽起嘴角,笑意未生卻已斂去。良久,只是淡淡一句“夜了,去睡吧。”
掛斷電話,靠在陽臺上,看着狹窄的一片天,黯淡的一顆星,就那樣懸在黑藍的夜幕裡。忽然之間,覺得很是黯然。有一種衝動讓他想要撥通那個電話,哪怕只是再聽聽她的聲音也好。可是拿起電話卻到底還是沒有撥通。
小小的公寓,靜得可怕。連平時隔壁小夫妻偶爾傳來的吵架聲,都沒有響起。滑坐在冰冷的地上,他的頭抵着身後的牆壁,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那顆有些暗的星。
不知道那是什麼星。可是,在今夜,陪伴着他的似乎只有透過玻璃、鐵欄看到的這一顆星星,那樣的,微弱的光芒……
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當他醒來,已經天亮。那顆渺小的星星已經完全看不到。或許,以後,他也不可能在滿天星光裡找到那一顆星吧?可是,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個夜晚,曾有一顆星陪他度過。
看着鏡子裡生出胡茬,有些發青的下巴,他抹去鏡面的水汽,牽起嘴角,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雖然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但此刻,他已經不再去想。不管怎樣,至少他現在已經鼓起勇氣去承擔未來,也有勇氣去面對過去,去面對真實的自己。
新聞發佈會的地點定在TVB辦公樓的新聞發佈廳裡。心裡明白走進那間廳,他所面對的會是什麼。拉了拉領帶,因這身很少穿的正裝而更加感覺到有一些不自在。在巴姐叫他的同時,站起身來。剛邁出一步,卻聽見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回過頭,古天勒驚訝地看着那個對他微笑的女子,一時忘了說話。在安寧走近他,爲他整理領帶時,才吃吃地問道:“你,怎麼會?”
看着他的臉,安寧淺笑,只道:“我希望能夠陪着你……”
“你……”古天勒看着她的臉,聲音有些啞。
一旁冷眼看他們的蕭笑明卻已經上前拉住安寧,低斥道:“你瘋了!現在已經夠亂了,你不要再來添亂!馬上回去……”
眨了下眼,安寧只是笑,“反正都已經夠亂了,那還不如一次亂個徹底,也免得那些記者還要多費心了。”轉頭望着巴姐,她的表情很認真,“巴姐,我知道我這個人經常會衝動地做一些讓你爲難的事,但我仍然希望這一次你仍然能站在我這一邊。”
“瘋了……”蕭笑明呵地一聲冷笑,“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的!多少明星遮着掩着只爲了不讓地下情曝光,你現在倒好,居然要自己……”
“巴姐,”截住她的話,安寧平靜地笑着,“那些人爲什麼要掩蓋戀情?因爲他們是偶像,是所有少女、少男的夢中情人……你覺得,我這樣一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母親還會有人當我是夢中情人嗎?!反正,連兒子都曝光了,何況是情人呢……”說着,她還調皮地衝着古天勒眨了眨眼。
蕭笑明氣得語塞,咬着牙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你自己清楚……”
沉默了下,安寧仍然笑道:“後果!從偶像派變成實力派……”一句話,讓蕭笑明別過頭去懶得看她。
拉住她的手,古天勒沉聲問:“你不後悔?”這個時候站在他身邊,會給已經走紅的安寧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們都很清楚。
“我最不喜歡說的兩個字,就是後悔。”安寧望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
“好。”看她許久,古天勒才說了一個字,擡起手,突然扯掉一直讓他覺得不舒服的領帶,又解開襯衫的一個釦子。他拉起安寧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
抱着肩,冷眼看着他們的背影,蕭笑明冷笑了下,低了下頭,到底還是追了上去,三個人並肩而行。
推開大門的那一剎那,所有的喧囂彷彿突然消失,新聞發佈廳裡有了一剎那的安靜,但立刻,就響起一片閃光燈的聲音。
微微側目,對上古天勒望着她的眼,安寧只是微微一笑,將手掌緊了緊,然後放開手,看他一個人慢慢走上前方的新聞發佈席。
雖然仍然不知結局,可心裡卻不再有惶惑之感,不害怕不恐懼,因爲現在的他,並不是一個人在面對。目光掠過臺下那些帶着狩獵般笑容的面孔,定在站在後面的女人微笑着的臉上。他牽起嘴角,現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站直身體,然後彎下腰去,他知道架在後面的攝像機會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傳遞給所有收看電視節目的觀衆。可以說這一致歉的一鞠躬是完全出自真誠,但顯然臺下的記者並不是這樣想。
因着這個近乎明示的動作,彷彿是終於抓到牛尾巴的農夫,因興奮而亂成一團。
“古仔,你是不是已經承認X週刊上說的都是真事了呢?你是怎麼想的?當初爲什麼要撒謊?!”
“你真的做過那些事?你現在是不是還是黑社會呢?”
“前不久發生的那件脅迫拍戲案件,你是不是也參與了呢?是不是借這件事來泡妞呢?”
“你以前是混哪一個堂口,可不可以詳細說一下當初是怎麼犯案的呢?”
“現在整個演藝圈都在反黑,發生這樣的事情,你是不是要隱退呢?”
一個接一個問題,夾雜在一起,幾乎都聽不清楚。古天勒靜靜地聽着,那些尖銳的問題漸漸轉向人身攻擊。在一個記者大聲追問着“你是不是就憑那個假的英雄救美追到安寧的啊?你們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男女朋友呢?”
擡起頭,看着下面因興奮而放着紅光的臉,他舉了下手,卻沒有人收聲,那亂糟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着,彷彿是蒼蠅在嗡嗡地叫。
皺眉,他突然猛地一巴掌拍在發言臺上,震得麥克也發出一聲刺耳的嗡鳴。
終於,清靜了。
所有的記者都瞪大了眼看他。開始已經有人在筆記本上疾書,想必明天的新聞稿中絕對逃不過一句“知錯不改,在記者會上仍兇悍發飆,威嚇記者”的罪名。
但此時,他卻已經無暇去多想這些記者究竟會怎樣寫他。古天勒抓着麥克,朗聲道:“今天的記者招待會,是爲了我個人的問題,這件事,與其他人沒有關係,所以請各位記者不要再問不相關的問題……”
緩了下,他又坦然道:“我承認X週刊所述全部屬實,而我對自己的過去,的確是撒了謊……”
話音未落,臺下已經又是一陣喧鬧。
古天勒卻只是默默地望着臺下,一直待他們自己爭出個先後,才重新回答道:“現在站在這裡回答各位記者的問題,是因爲我終於可以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過去,有勇氣承擔起過去犯的錯。就像一個人所說的,過去,即便留下來的只是傷痛,卻仍然是無法捨棄的一部分。不管未來如何,我都希望,能夠以最真實的自己面對這個世界……也算,對喜歡我的那些觀衆有個交代。”
抿了抿脣,他的臉上現出深沉的痛。擡起頭,直視後面的鏡頭,他一字一句地道:“對不起!我欺騙了大家……”
睫毛顫動,雖然沒有哭,但被推近做了個特寫鏡頭的眼眸泛動着的水汽,卻讓掌控攝像機的大鬍子攝影師都從攝影機後擡頭看他。
“我,害怕……”終於可以坦然承認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脆弱易感的男人。“撒謊,是因爲我害怕。害怕這個社會不會接納我,害怕這個圈子裡的同行討厭我,害怕沒有人喜歡我……”
“年少無知,跟着一大羣一樣叛逆,憤世嫉俗的少年仔在街上打混時,我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因爲無知,所以無懼……但當我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可以清醒的坦白的面對自己時,我感覺到害怕。”
“就因爲害怕,因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所以我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說了一個讓我現在後悔的謊言。”
“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因爲我不是你們所看到的那樣完美……”
再次深深地彎下腰去。他直起身,看看臺下的記者,又望向一直都在微笑着的安寧,放下手裡的麥克,跳下臺去。
一落地,就立刻被記者圍住。
“古仔,你認爲自己以後會怎樣?發生這樣的事,TVB是怎樣處理的?是不是會遭到雪藏?”
腳步一頓,他極力保持平衡,“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但不管公司會怎樣處罰我,我都會坦然接受。”
“還要等TVB出聲嗎?發生這樣的事,你難道不應該立刻宣佈退出演藝圈嗎?”
靜了足有一分鐘,他才能沙啞着聲音答:“我知道自己讓大家很失望。但,我不會放棄做一個藝人。不是爲了名或是利,當我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時候,有人把我拉進了這個圈子,而現在,我喜歡這份工作,這份可以創造出許多夢想的工作……喜歡,就決不放棄!”
雖然聲音不高,又有些沙啞,卻帶出不容人錯辯的堅定。
答完,他靜了五秒,然後擡起頭舉手示意,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可剛一轉身,卻有人追着問道:“你和安寧是不是早就認識呢?畢竟身世背景很相同呢!”
挑起眉,他猛地回頭怒視着追問的記者。“我說過今天的記者會與其他人無關,請你不要那麼過分!”
“這個問題很過分嗎?你和安寧現在難道不是正在戀愛嗎?都已經牽手出現在記者面前了……”
沉下臉,古天勒冷冷地瞪着他,滿臉的怒意。正要開口喝斥時,那記者卻突然轉開目光,望着他的身後。“安小姐,你和古仔交往時,知不知道他的事呢?交往,是不是被騙呢?你們以後還要在一起嗎?”
緊緊捏起的拳頭被人碰了下,一隻手溫柔地挽着他的手臂。古天勒回過頭,望着安寧平靜的笑容,原本的怒意也弱了三分。
擡眸,淺笑,目視一直糾纏不清的記者,安寧平靜地道:“這個世界充滿太多意外,誰也說不清下一秒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但最起碼我可以回答你:這一秒,這一分,你們所看到的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轉目,她平靜地望着身邊的男子,任他牽起自己的手,轉身,將身後一切嘈雜聲都拋在身後,大步走出會場。身後,是巴姐不溫不火的聲音:“各位記者朋友,有什麼問題可以來問我吧……”
那些,卻彷彿都不再重要。當大門在身後合上,將他與她同門內的喧譁隔成兩個世界,她的眼裡,只有他。
“記者會……”手指輕輕抵在她的脣上,將她還未說完的話封住。她擡起頭,對上那雙明亮的眼。
“如果可以,希望這一秒的真實可以一直延續下去……”他執着她的手,放在脣邊,低語。
卻讓她不禁低笑出聲,眉眼彎彎,她只問:“要不要一萬年那麼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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