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張喬伸伸手, 最終又垂了下去。明明再往前送一些,他的手指就可以碰到宇凡的頭髮。

“當我什麼都沒說,我醉了。”宇凡慢慢張口, 目光對上對上的眼睛, 那雙形狀姣好的狐狸眼在昏暗的月光下顯得有些黯淡。如果目光也能如刃, 那麼, 張喬覺得, 柔韌的劍鋒已經在心尖剌過。

真是……宇凡自嘲地翹起嘴角,弧度才劃過一半,緊接着眉心又微微蹙了起來, 忍不住轉過身去揩淚,“我醉人醉語, 你別當真。”

張喬無奈而無助地昂首吸氣, 是他太冒失了……他不該爲了自己一時的快樂而魯莽行事。

電視裡紫薇還在喊着容嬤嬤, 如萍還在打着杜飛,宇凡看着電視,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捶胸頓足外加前仰後翻。只不過那笑裡好像有點故意和造作,聽起來就像是愛長舌的村婦一樣尖銳刺耳。

張喬的眉頭緊緊鎖着。

“垃圾桶!給我!”宇凡大聲哄着鼻涕,把草紙在電視旁邊晃了晃。

張喬起身,用腳尖輕輕把垃圾桶踢了過去。

“近點兒。”

張喬腳尖又推了推。

把一團紙狠狠砸進了紙簍裡, 宇凡盤起雙腿又開始哈哈大笑。

“小聲點笑, 嗓子都沙啞了。”

“關你什麼事!”

“我這是爲你好。”

“我不需要!”

“對不起, 我多事了。”

虛虛拿捏住的書“呼啦”一聲翻到最前頁。

“喬喬!事情辦成了!”傍晚, 陳力興奮地拿着一疊資料回到家, 在水龍頭下匆匆洗了臉,把淌下來的水順着面頰一揩就跨到了房間, 急急找到了張喬。

“鎮上說,你現在戶口是在我們家,你爸媽的事礙不到,如果不仔細追究的話不礙事。”

眉毛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滴,神色間有一種不同以往的興奮。

什麼追究不追究?宇凡豎着耳朵默默把電視聲音調小了一點。

“謝謝叔叔!那我就可以直接去了吧?”

“嗯,應該是的!美國那邊也不是想要深究。”

美國?

宇凡感到一瞬間,後背好像出了點汗。

“吃晚飯的時候說吧!”陳力手裡還拎着一袋子啪嗒亂跳的小鯽魚,“我去做飯!”

“宇凡啊!你也別老是看電視!喬喬就要出國了,你多陪陪他!”

出國?宇凡瞬間沒了笑聲,起了球的白色背心在身上隨着呼吸一滯一滯的。

過了一會兒,小小的房間裡又爆發出驚人的笑聲。

陳力蹲在院子裡洗剛纔的小鯽魚,先用剪刀給它們破膛,扯出肚腸呀心肺呀什麼的,然後用菜刀刮鱗片,呱嚓呱嚓,弄出一院子的魚腥味。看見路過的人,都要大聲嚷着,“我家喬喬要出國咯!美國的大學!”

“喲!”一聽是美國,村裡人眼睛都放出不可思議的光芒,“真的嗎!”

“那還有假!”陳力笑得皺紋都出來了。

這個孩子畢竟也是他養大的,就跟自個兒生的沒差,被美國的大學錄取了他自然比誰都高興。

大部分都是羨慕嫉妒恨,也有幾個愛說是非的蹲下來低聲講,“要我說啊,你養他白養了!”

“怎麼說?”陳力的刀頓了一下。

“你看有幾個去國外回來過的,他肯定就是不回來了!你啊,你還想跟着享福啊!”

“是嗎?”陳力上一秒還笑得和和氣氣,下一秒就抄起菜刀猛一掄腕,把人嚇得跑不及。“我家喬喬不是這樣的人!”

“什麼人嘛!都說起孩子是非來了!”

“是吧喬喬!”陳力和美蘭一個勁兒地往張喬碗裡夾菜,一如他剛來到他家的那個情形。只不過,時光荏苒,當初的人都不復從前。

“嗯。”張喬瞄了眼一臉陰鬱的宇凡,小口地扒着飯。

“到那邊去以後就一個人了,要照顧好自己。”美蘭有點不捨,吃着吃着聲音就噎住了,“錢什麼的不用擔心,儘管問家裡要,別餓着自己。”

儘管學費是公費,但光就伙食費也要不少的一筆。

“嗯。”張喬默默夾了一塊肉到美蘭碗裡。“你們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

昏黃的白熾燈被蛾子撞得晃來晃去,餐桌上方淌着一股濃濃的離別之意。

“雖然你一直喊我們阿姨叔叔,但我們也是把你當親生兒子養的,改不改口沒關係,但你可以叫我一聲‘媽’嗎?”

美蘭嗡着鼻子,飯都吃不下去了。

“幹什麼呢你!又不是不回來了!你說什麼話呢!”陳力也吃不下去了,筷子朝天一叉,“淨說些什麼話!”

宇凡臉色也難看地可怕,他就一直把筷子插在碗裡沒動過。

“我就是……”美蘭後來也說不下去了,挑挑劉海抓住張喬的手,“可他這一去就是個五年……”

反抓住美蘭,張喬硬擠出一絲笑意道,“沒事兒的……”

“媽……”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下可好,情感脆弱的感情動物一發不可收拾,抓住張喬的手又抓又捏,就差把鼻涕糊上面了。

“啪!”一直默不作聲的宇凡用力一拍桌子,悶悶地踢開房門,再“砰!”地一聲關上,恐怖陰鬱的臉把三個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什麼孩子呢這是!”

張喬看着被他關上的門發呆。

“明天就要走嗎?”美蘭替張喬收拾着衣服,一會兒眼睛就腫的跟魚泡似的。

“嗯,學校說越早越好。”

“多帶點……”美蘭一邊收拾一邊搜腸刮肚地想着該帶的東西,“把樑上那兩塊鹹肉和香腸帶走吧,到那裡了自己用水浸浸就煮了吃!”

張喬哭笑不得,“飛機上不讓帶呀。”

“那塞衣服裡,反正看不見!”

“阿……媽……”張喬扳過她的肩,“飛機要過安檢的,機器檢查的。”

“那少帶點?”

張喬笑着搖搖頭。

忙到晚上九點才差不多安生了,臨走之前媽媽拍了下悶睡的宇凡,“明天早上早點起,去送喬喬。”

弓着背,想把自己團成一隻蝦米的人動都沒動。

“宇凡……”張喬閉上眼,輕聲坐到了他旁邊。

“……”牀上的人依舊裝作睡覺。

“宇凡?”

“砰!”地一下,宇凡垮着臉從牀上坐了起來。

直接無視了張喬,他狠狠戳了一下電視開關,把音量調到最高,然後開始一聲不吭地看起來每天看的一個劇,把眼睛瞪得跟死魚眼似的。

“……”張喬不敢觸碰對方,只能靜坐了一會兒就回了自己的牀鋪。

那一夜,電視很聒噪。

凌晨4點的飛機場里人不是很多,張喬拖着陳力的老行李箱,劃拉劃拉地在前面走着,美蘭和陳力在後面一邊四處觀望一邊感嘆,“這輩子都沒做過飛機……”

“這房子可真大啊……又大又好看……”

“宇凡這孩子也真是的,喬喬要走也不來送送!”

“他昨晚沒睡好,我讓他別來的。”張喬眼裡閃過一絲落寞。

三個人,幾份交代,幾場擁抱,一腔牽腸掛肚,就成了這次送別的唯一內容。

早上陳力和張喬剛走,宇凡就從牀上爬起來,沒找到衣服,直接把溼漉漉的剛洗的衣服穿上了。

他氣!他是氣地不得了!那個人太自以爲是了!把自己耍的團團轉!竟然連走的時候都沒有喊自己一聲!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他媽的!憑什麼!

他心急如火,一路狂奔,踩過剛下過雨的地。濺起一身的泥水點子,頭髮沉甸甸地掛在額頭上,汗水順着髮絲流下的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臉。

一路尾隨着陳力他們坐車,卻在陌生的路口迷了路。

問了好久才又到了機場。

“您乘坐的XXXX航班即將起飛……”

宇凡飛奔着進了機場大廳,聽着不知名的航班班次,眼淚頃刻間就涌出來,溼嗒嗒糊了一臉。他伸出巴掌用勁地在臉上揉擦,一邊揉着一邊找人。

死小喬!你個王八蛋!

自己偷偷的跑了算什麼意思!

你他媽爲什麼不能把話說清楚!

你太自以爲是!

老子就是因爲你而重生的!你欠老子的很多很多!

拍拍屁股就能走嗎!

你怎麼能心安理得的!

你是白眼狼嗎!

他心急火燎地找着人,可那麼大,他又沒有任何航班的信息,哪能找得到?

他站了很久,站在人羣當中,把又溼又透的褲子拎了拎。那條褲子已經掉到了胯骨那裡了,肯定很搞笑吧?

襯衫也是溼的,有點往下滴水的跡象,匯聚成一小滴一小滴從衣角往下滴滴答答,整個人好像剛剛淋過雨一樣可笑而滑稽。

明明是七月份,爲什麼會這麼冷?

凍得發抖的宇凡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新聞聯播》節目時間了。

陳力問他去哪裡了,他也沒說話,看着他番薯一樣紅紅的臉,美蘭一摸,頓時嚇得不輕,拿着體溫計一測,更加不得了!

實際上他在機場坐了很久,那時候已經有點發燒的跡象,回到家後身體一鬆,整個人就燒了起來。美蘭給他擦身體,泡薑湯,怎麼折磨都不管用,後來直接上衛生所掛了兩瓶水才稍微好點,但整個人還是迷迷糊糊燒得糊塗。

還在一個勁兒追問着陳力:爲什麼張喬報美國的事沒跟他講……

“他說不一定考得上,就不讓先告訴你啊!”

一個問題重七倒八問了十來遍。

陳力後來也就懶得回答了,只是看着他說,“如果不是他入了我家戶口,他去不了。他別的什麼都沒報。”

再聽到爲什麼的時候,陳力乾脆走出房間不再理他。

宇凡一連燒了三天。

他就在牀上一動不動地睡了三天。

醒來的時候,陳力形容地很形象:那眼睛就跟燒過的灰一樣死氣沉沉,但當看到媽媽買過來的冰棍兒時,眼睛猛然一亮,跟燈泡似的。

“媽!我要吃肉!”他大叫了一聲。

那之後就好了,彷彿一場高燒燒掉了一切煩惱。

之後的日子,宇凡猛然一出門,發現一切好像都變得明朗了,樹葉很綠,河水很清,幹農活兒的村裡人遠遠地朝你打一聲招呼,和藹、親切得很。

走路、騎車都一陣風!

張喬算什麼!一根蔥!

他狐狸眼重新眯起,愜意地走在鄉間小道上,奔日子的心氣兒十足。本來他就不記事兒,這下眼不見心不煩。

那些莫名的傷感就像是烈日下,滴在柏油馬路上的冰淇淋,還沒等到擦拭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張喬靠在舷窗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什麼也無法做真的是好抱歉……如果我有那個能力,如果我能,我會爲你做好多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