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過一場的確好多了,好像憋在心裡頭的那股悶氣也隨着眼淚鼻涕都給甩了粗去。
下山的路於青走的一馬當先,就跟跟人搶似的。
她一直沒再瞧見戰池,當然,她也沒心情去理會他。
許友鬆一個勁的在身後招呼讓她慢點,他越叫,她腳步邁的越是飛快——地勢陡峭的地方,上來時費老鼻子勁,被小池連拖帶拽的才能爬上來,現在則“騰”一下就躍過去了,也不怕崴了腳!
簡直就跟被凌波微步附體一般,從沒這麼利索過!
她這一路跋山涉水的一直奔到快近山底的杏子林,才終於停下來,在樹底下風箱樣的喘着粗氣。
此時和上山初初瞧見這片林子時的心情,已經全然不同。
纔不過短短半天功夫,世事變幻,實在夠出人預料。
其實也許壓根沒有,也許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兒,只不過放去她眼裡難以接受罷了。
有人從身後追上她,站去她面前。
是同樣氣喘噓噓的戰池。
下午的陽光西斜而溫暾,身後的大部隊還沒趕上來,杏子裡一片炫目的寂靜。
而他胸膛起伏,發間混有草芒,自來卷的劉海可憐兮兮搭在汗跡斑斑的額頭上,衣服上到處都是草籽,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剛去了趟打穀場。
於青特沒好氣:“幹嘛?”
他嘴脣動了動,朝她神過手來,手裡是一個塑料袋。
“你……”
他應該不太善於說軟話,或勸慰人,或道歉。
她眼睜睜瞧着他頭髮裡流下來的汗,順着脖頸一直淌去衣領裡,而人囁嚅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胳膊伸的棍子樣,戳在她眼前,應該是硬了幾硬的頭皮,才說:“你看,我撿回來了。所以……”
所以,你別生氣了……
於青自然知道塑料袋裡是什麼。
她冷硬着臉:“你不是把它給扔了嗎?”
“是……扔了。不過,我又找回來了……”
他把塑料袋翻的悉悉索索:“你看,袋子都還沒破呢。”
她表示嗤之以鼻:“誰知道你扔去的什麼髒地方。”
“沒有,真沒有……”他費力嚥着唾沫,“我就隨手扔下坡了。找到的時候,就臥在草叢裡,不髒,一點都不髒。袋子都沒破呢……”
他還在顛三倒四解釋的時候,於青一把搶過塑料袋,塞進自己包裡。
她動作太快,他都沒太反應過來,眨了眨眼。
負氣丟東西的時候好丟,可想要找回來怕是要費不少功夫了。
這漫山遍野草長鶯飛的,也無怪乎他這幅剛從打穀場回來的形容。
她突然拽了他的手,一直往杏子林深處走去。
戰池一開始還有點呆怔,想要掙扎,但在她掌心牽引下,很快就安靜下來,乖乖任她牽着走。
他的肩頭蹭到樹枝,登時搖落了許多花瓣,有一朵落去她的頭髮上,他想伸手幫她取下來。
手還沒伸出去,她突然收住了腳步。
四周還是很靜,只有他們兩個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悉索聲。
間或側耳傾聽,隱約聽得到不遠處學生們的喧鬧。
但四周一片雪樣的白茫茫,好像把那點聲音也隔絕開了。
他們站在一棵粗壯的大杏樹下,少女的面孔被頭頂滿樹的雪白映的益發白了幾分,褐色的瞳仁灼灼,像是燃着兩團小火苗——她朝他擡起頭來,細巧的下巴高高仰起,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潑辣勁兒。
他突然間心慌意亂,一時間竟自怯了,腳步不由自主就要往後退,然後就聽見她說。
她說:“你想親我嗎?”
一陣風過,林中花瓣紛紛吹落,像在下一場花瓣雨,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美的好不真實。
她問他:“你想親我嗎?”
一切聲音都不存在了。
沒有風吹過,沒有草葉搖晃,也沒有花瓣落地,只有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動的聲響炸響在耳畔——聲音很大,很熱烈,像有大江大河都在其間奔騰,掀起洶涌波濤,將人吞噬沒頂。
口裡很乾,喉結滾動,高大的少年吞嚥了一口口水,喉嚨只覺生澀生疼。
她的臉在眼前晃動,甚至又朝他靠近了一點,兩瓣脣微啓,聲音很飄忽,像是從身後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想不想?”
“想不想?”
他沒辦法回答。
“不想就算了。”她扭頭就走。
手指好像並不是他自己的,但出手如電,一把就拽住了她。
他的力氣一定很大,因爲她身子一下就砸在了他胸口,他看着她揉着臉頰皺着眉頭衝他擡起頭來,可能還吐槽了句什麼,但他一概都聽不到了。
他攥的她的胳膊很緊很緊,不吭一聲,胸膛起伏,心如擂鼓。
她的表情慢慢平靜下來,似是明白了什麼,緩緩朝他仰起臉來,閉上了眼睛。
這個動作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想起有時男生間也會討論起女孩子,以及那些在錄像廳裡偷偷看過的帶“顏色”的片子。
他們年齡漸長,他們也漸漸迷茫。
雷彥曾問:不知道女孩子的嘴巴到底是什麼味道?
當時松子是怎麼說的?
他想了想,說:很軟,味道就像棉花糖一樣。
像……棉花糖一樣?
他不愛吃甜,很少吃棉花糖。
可那一瞬間,他記起了棉花糖的味道。
這味道和那個冬日溫暖的午後重合了,在結了冰的魚塘邊,在向陽的小土坡上。
他慢慢朝她低下頭,鼻息間一股淡淡的甜香氣,不知是杏花的味道焉或少女的味道。
焉或是……棉花糖的味道?
他不愛吃甜,可這味道令他深深迷惑。
她臉上有一層淺淡的絨毛,在西斜的日頭裡變作了淡淡的金色,睫毛不密,卻根根分明;因爲閉着眼睛,眼皮上雙眼皮的褶子很清晰,鼻尖微翹,嘴脣的色澤一如他姥家養的那株“一捻紅”,卻是嘴角有點朝下彎着,有點可憐巴巴或怒氣衝衝的意思。
很有趣,他頭一回能這麼放肆大膽的看她的臉。
也許是因爲她閉着眼睛的緣故。
她不是頂漂亮的,卻是最叫他措手不及的。
掌心裡她的胳膊被他握的熱乎乎的,他微微將她向自己拉進,低下頭——
“……不要——”
她突然就睜開了眼睛,當胸推了他一把,蹦出兩步開外,很嚴肅的蹙着眉頭,想了想,瞧着他,然後頗老氣橫秋的搖了搖頭。
她低頭,像在自言自語:“我自己難過,卻幹嘛害人,不要不要不要……”
然後她扭頭便走,走得一點哏都不打:“不要了,算了。”
……
前方几個人影在林子裡影影綽綽的晃動,許友鬆走在最前頭,一瞧見他們兩個,頓時長出一口氣:“姑奶奶,叫人好找!怎麼不吭聲亂跑一氣啊,攆都攆不上!話說這集體觀念呢?啊?於大青!說的就是你,還跑!”
他瞧見她撿了根地上的杏花枝杈,嘻嘻哈哈兜頭打了許友鬆一下,轉身跑了開去。
許友鬆被弄的幾瓣花瓣還粘在臉上,擼擼袖子,剛待要追,瞧見他,叫:“小池,傻了呀!”
他的確傻了,傻到不知這竟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