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停屍房裡, 顧流光像是失了魂一樣，怔怔地看着停置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身影，久久沒有動彈。或許是因爲生前遭受過極大痛苦的關係, 那個人早已沒了往日的風姿, 即使身上蓋着白布, 也能看出身體扭曲得有些變了形。
他努力了很久, 才鼓起勇氣去掀開她臉上的白布。
白布下, 那張他最爲熟悉、最避之不及的臉，此刻狼狽不堪，毫無生息。
他記得幾天之前他們還曾見過面, 那時候的她，除了臉上多了些皺紋, 跟以前幾乎沒什麼變化——依然還是那麼的極端和我行我素。只是他完全想不到, 分別之後, 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相見。
車禍，死亡。他們的身體裡果然流着相同的血, 就連結局也如此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去年的那場車禍中得到了重生的機會，而她……則永別了人世。
看到她皮膚上還殘留着沒有擦乾淨的血跡，顧流光不自覺的伸出手，一點一點認真的替她擦去。
晏東霆擡了擡手, 最終還是沒有制止他的動作。
“你知道那天她來學校找我, 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顧流光低聲問道, 不等身邊的人做出回答, 他輕笑一聲, 繼續說道：“她說‘好好做你的大學生吧’。”
“其實我也曾渴望過她能夠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關心我的身體, 關心我的學業，關心我在學校裡有沒有被人欺負。可不管我怎麼努力，從她口中聽到最多的就是‘賠錢貨’、‘白眼狼’這幾個詞。”
看着眼前那張漸漸被他擦拭乾淨的臉，顧流光自嘲的笑了笑：“小的時候，我總以爲只要自己長大一點，懂事一點，聽話一點，她就不會再那樣罵我、利用我了，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似乎從來就沒有變過。即使是有了寧寧，那些痛苦也不過是從單份變成了雙份而已……”
心裡一痛，他已然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恨她嗎？恨的啊。如果不是她步步緊逼，他和寧寧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可是，親眼目睹她在自己面前死去，他還是會感到難受的啊。不管她曾經做過什麼，有多對不起他們兄妹倆，但她追根究底還是他們的母親，不是麼？
其實這樣也好，從今以後，他們誰也不欠誰了。
垂下眼，顧流光拉起白布，小心翼翼地蓋住了她的臉。
將那雙冰涼的手緊緊握住，晏東霆道：“想哭你就哭吧，別憋着。”
顧流光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說：“這是她自己種下的果，我爲什麼要哭？”
“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爲我……”
“夠了。”顧流光卻打斷了他，顫聲道，“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你別又攬到自己身上。”
晏東霆輕嘆一聲，還想說點什麼，門卻被人敲響了。
朝門邊看去，王豪領着兩名提着工具箱的醫生走了進來。
“雖然我很不想打擾你們，可是我們的法醫到了。”王豪說道。
感覺到顧流光顫了一下，晏東霆沉聲問道：“她的死因醫生已經明確了，還需要法醫再驗屍嗎？”
站在二人面前，王豪正色道：“是的，這對判定事故原因有很大的幫助，希望你們能夠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
反握了一下晏東霆的手，顧流光故作冷靜地說：“那就驗吧。”
那兩名法醫聽後，立即朝顧婕的屍體圍了上來。
拉着顧流光後退兩步，晏東霆看向王豪，說：“王警官，借一步說話。”
“王警官，我們公司的那個案子，我不追究了，到此爲止吧。”空蕩的走廊裡，響起了晏東霆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
顧流光心中一震，猛地側頭看向身邊的晏東霆。
王豪也有些驚訝，問道：“這麼說，你連應得的補償也不要了？”
“公司的損失我會用我個人資產填補。至於她……”頓了頓，晏東霆道，“人既然已經死了，就不再欠我什麼。”
“你會改變主意，是不是與她臨死前跟你說過的話有關？”王豪滿含深意地問道。
晏東霆遲疑了一下，道：“或許吧。”
“我能不能知道她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麼？”王豪道，隨後又補了一句：“這也許會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她……”握緊顧流光的手，晏東霆道：“她讓我照顧好她的兒子。”
王豪和顧流光都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原來她臨死之前，總算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嗎？可是這個時候才說這樣的話，還有什麼用呢？顧流光忽然有些想笑，但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愣了幾秒，王豪才道：“她的兒子是……”
“是顧流光。”顧流光顫聲說道，“東田傳媒的藝人，顧流光。”
不等王豪做出反應，晏東霆便接口道：“王警官，我曾說過我會把我們之間的恩怨全都告訴你，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興趣聽？”
王豪臉色一凜，點了點頭：“你說吧，我聽着。”
晏東霆深呼吸一口氣，將這七年之間發生的事向王豪娓娓道來。當然，他並沒有提起那場顛覆一切的殺青宴和照片，也沒有向王豪透露顧流光和古德之間的秘密，這讓一旁的顧流光暗暗鬆了一口氣。
然而，儘管如此，這個故事依然曲折複雜得令人心驚。聽完之後，王豪沉默了許久，纔開口道：“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對自己的孩子這麼狠心。”遲疑了一下，他道，“晏總，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來得急告訴你。”
晏東霆問道：“什麼事？”
“那天我們拿着你提供的所有證據回局裡調查之後，發現她遺落在你辦公室裡的那個U盤……其實是空的。”
“怎麼會？！”顧流光滿臉震驚地問道，“裡面真的什麼也沒有嗎？”
“沒錯，關於這點，我們想過兩種可能：第一，她在種完病毒後就立即格式化了U盤。第二，U盤其實不過是她刻意留下的一個證據。”
不，她當時交給他的根本就是個空的U盤。因爲她很清楚他的信任是晏東霆最害怕失去的東西，什麼報復，什麼一無所有，不過是她爲他們兩個專門設下的圈套罷了。
顧流光撐着頭苦笑不已。他的母親，還真是善於操縱人心啊。
比起顧流光的失控，晏東霆顯得要鎮靜許多。看向王豪，他說道：“王警官，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王豪道：“你說。”
“請你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顧婕和顧流光的關係，至於媒體那邊，我會讓人控制住新聞稿的內容，儘量不讓他們曝光她的個人信息。流光因爲去年的那場車禍，到現在還在家靜養着，我不希望這件事會影響到他未來的發展，畢竟他還年輕，未來還有很多路要走。”晏東霆懇切地說道。
嘆息一聲，王豪說：“你放心，我們不是八卦記者。”
晏東霆由衷地道：“謝謝。”
這時，停屍房的門忽然被人打開，那兩名給顧婕做屍檢的法醫從裡面走了出來。
王豪見狀，立即迎了上去，問道：“秦法醫，怎麼樣？”
摘下口罩，最先出來的那個法醫說道：“死者身上有多次損傷的痕跡，可以想象曾經歷過衝撞、高墜、旋轉等激烈運動，而顱腦傷和胸部傷是造成死亡的最終原因，可以確定死者的確是因爲事故身亡的。只是有些地方還很奇怪，需要……”
法醫話還未說話，王豪身上的手機就突然響了起來，把在場衆人都嚇了一跳。
取出手機，看到是交警那邊來的電話，王豪當即就接了起來，道：“許隊，現場勘查結果出來了嗎？”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王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掛掉電話後，他對衆人沉聲說道：“交警那邊剛剛把路面清掃乾淨，發現那上面有一道剎車痕跡，那道痕跡與事故車輛的行駛方向一致，但與事故車輛的輪胎並不相符。如果是爲了避讓超速車輛，那麼現場應該會有兩道以上的剎車痕跡纔對。發現了這個疑點，他們立即查看了事故車輛，發現事故車輛的剎車——是壞的。”
顧流光大驚，腦中忽然閃過一道思緒。
那名秦姓法醫緊接着說道：“我剛纔所說的奇怪的地方，是發現死者鼻腔處有機械性窒息的痕跡，死者生前或許曾被一些柔軟的東西捂住口鼻，但事故現場並沒有發現類似的物品。”
無論是交警的發現，還是法醫的發現，都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只是一場交通事故，如今卻忽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皺起眉，晏東霆問道：“這麼說，這場事故不是意外嗎？”
“光憑這些發現還不足以下結論，機械性窒息的痕跡也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秦法醫說，“請問你們是死者的家屬嗎？”
和顧流光對視了一眼，晏東霆道：“我是。”
“我們想將屍體帶回去做進一步的解剖檢驗，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同意。”
知道這對了解案情有幫助，晏東霆點頭應道：“好。”
得到晏東霆的應允後，秦法醫又道：“王隊，我們再回現場仔細看一看。”
王豪嗯了聲，看向身後的晏東霆，說道：“晏總也一起來吧，根據你對顧婕的瞭解，或許能在現場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
王豪的提議正中晏東霆下懷，握緊顧流光的手，他道：“我正有此意。”